这一场视觉幻觉的盛宴

    摘 要:修拉的艺术创作,是一场精密严谨计算过的视觉幻觉。他沿着印象派的足迹继续前行,结合19世纪对色彩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创立起属于他自己的点彩画法。修拉将一个个微小的独立色点汇聚起来,利用人眼的识别局限,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

    关键词:新印象派;修拉;因果关系;点彩画法

    墨分五色,浓淡干湿焦,那一团黑漆漆的墨色里,也孕育着情感与层次,而最动人的一抹色彩,或许是五色墨色中的留白。大自然中的各色花卉争艳斗香,最沁人心扉的花香是哪种见仁见智。而冬日园林,蜡梅的一袭孤香,想必在众香中拥有一席之地,概因此香,遗世独立。不管是颜色还是气味,文风还是诗韵,甚至再推而广之到其他各领域,能独树一帜的总是不同凡响。物以稀为贵,独特的事物总会给人的心灵镌刻下一道或深或浅的印痕。宛若昙花,在画史惊鸿一现的新印象派画家修拉,就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

    风景画的诗意比较缥缈,作品具有诗意的风景画家,公认的有:巴比松画派的画家柯罗,他笔下的乡村朦胧恬静,明洁美好,一派诗意的隐士超然之风;浪漫主义画家透纳的笔下风景,是诗意中饱含着激昂的情感,如火般炙烈,算是诗人中的霹雳风范;唐代诗人兼画家王维的画里诗情,则是“夜静春山空”的禅意。不管绘画作品是何等诗情画意,终归也有共情,即画家在创作过程中灌注自己的个人情感。画作因画家个性与气质的不同,而具有别样的动人风味。画家们那一颗真挚的诗意画心,在绘画中得到深刻体现,承载这一切的,是画家流动的情感。《库布瓦的塞纳河》却纯属例外。

    修拉的《库布瓦的塞纳河》是一幅梦幻诗意之作。它婉约多姿,流光溢彩。画中河岸两边的房屋、树木、草地、人物,还有影影绰绰的河水,都弥漫在氤氲的薄雾中。雾气似乎在蒸腾,可是这雾气并不黏稠,迷蒙间又有清澈明晰的通透感。物象在透明和微茫之间涤荡和转换,风光旖旎。这幅画太独特了,分明是诗意浓郁之作,却让读画人越凝视越困惑,概因此画没有情感和人性的温度。它很美,却离人遥远。这样的远,是一种心灵的远。艺术是情感的事業,人类的万般情感中,颇难描绘的是悲欣交集和百感交集,那是因为当下的这一刻,情感是丰沛和多元的,调动人类综合复杂的一众情感,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修拉这幅作品带给人们的却是抛开这一切情怀的绝尘非凡之感,这是毫无情绪的零度作品,美则美矣,但无七情六欲和人间真味。不谈风潮、主义、派别,修拉的作品还是能够在美术史的长河中激起一朵小浪花的,能让人驻足和回味的,恰是他这种别具一格的风格。

    修拉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部肖像作品《化妆的年轻女子》,也具有同样风格。画中女子在修拉整幅画作氛围的渲染下,静穆而安详。她的身躯是如此丰润而充盈,然而饱满的肌肤却没有质感和热力。头发的色泽是画作中最深重的色彩了,很夺人眼球,可这别致的发型也是只见光泽而不见悦色。简言之,这是位如意却不让人“称心”的女子,因为,“称心”先要动心和用心,一用心,便会产生情感。这幅画作只会让人读出疏离和淡漠,残忍点形容就是,画中人没有生命力,饱满如水蜜桃一般的肉体也像瓷器一样,被“冰镇”在画里。传说画中模特还是修拉的伴侣玛德莱娜·克劳伯劳兹,该女子是有记载的画家生命里的唯一的伴侣,和修拉还孕育过一个孩子,但画家也未曾在作品中给予这位伴侣半分温情,让人难以想象画家在生活中是怎样与他的模特兼情人相处的。

    雷诺阿笔下的女子,有旺盛的青春。莫奈画中的妻子,是惆怅的旧日记忆。毕加索变形后的女人们,则给人一种震颤感。她们不论美丑,都是有生命的,是处在生命情态里的某个时段或某个瞬间。心心相印,情感共鸣,需要连接。人与人、人与这个世界,总要通过连接,相互之间才能形成关系。或物质,或信息,或能量,交互对接,产生联系,而艺术作品就是这样的结晶。创作者在构建和完成作品的过程中,凝神聚气,倾注进自己诚挚的情感,毫无保留,全情投入。如此这般,欣赏者在读作品时方能捕捉到艺术家此刻的心境。读画人和作画人,通过作品这个媒介桥梁,建立起灵魂上的一场和谐共振。一部伟大的艺术杰作之所以感染人,其缘由便是如此。创作者在完成作品时倾注的情感越是澎湃,激荡起来的火花就越是渲染人心,修拉的画,偏偏就少了这关键的一环。

    《马戏团杂耍》是修拉的名作,画家本人也钟爱这一题材。修拉在1888年创作的这幅科尔维马戏团表演一画,优雅得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能把马戏表演描绘得优雅若此,也真是人间绝唱。伴奏的乐手、腆着肚子的驯兽师、按说应该佻达的小丑,在修拉的画作里俨然呈现出一派肃穆、安静和优雅,好像与现实世界马戏表演里的喧哗热闹,又间隔着一重世界,那就是复归清冷和寂静后的梦幻世界。该画有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感,犹如幻境,拨动起读画者的某根心弦,又倏忽间沉静了下来,留给人的唯有错愕。再细腻敏锐的心,也传达不出修拉画作里的情味。万般清辉,一场浅梦,这就是修拉和修拉创造出来的别样的艺术风景。不动人处,自有动人之所在,艺术史因为有了修拉,想必填补了某一处意想不到的空白。

    创作出这样别具一格作品的艺术家,要拥有一颗怎样的匠心?修拉1859年出生于法国巴黎,卒于1891年。流星划过似的,他才活到32岁。或许太过早逝,有关他幼年的资料不多,只知他父亲是法国香槟区的法务人员,后靠投资地产发家致富,家庭宗教氛围浓厚,趋于保守。修拉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从小性格孤僻清高,难以与人投合。不过富足的家庭,让他有足够的本钱在艺术上坚持理想。最初他在巴黎的一所素描学校学习,后来在巴黎美术学院古典主义画家亨利·勒曼门下进修。此时修拉就常到卢浮宫临摹安格尔、委罗内塞等古典主义大师的作品。最让他痴迷的是素描里的物象结构和黑白灰之间微妙的构成。修拉用安格尔素描纸创作了大量素描作品,在这种质地相当粗糙的纸上画画,对修拉日后艺术方向的形成起到了关键的效用。用这种粗粗拉拉的纸画画,留下来的线条是斑斑点点、坑坑洼洼的。别人在这种纸上作画,估计心里多少都会有些不畅快,心情也要跟着疙里疙瘩。修拉却似乎很享受这个感觉,从他的艺术生涯来看,他的素描作品数量多,精品多,以诗意著称。黑白灰在修拉设计的光线的经营下,被巧妙渲染得像中国水墨画一样有韵味。画中物象结构也有抽象和写意的感觉,不重边缘的清晰,注重氛围的笼罩。修拉在1879年参过军,一年后返回巴黎,从此他便致力于艺术创作,直到逝世。

    修拉酷爱读书,勤奋阅读,用功最多的是勃朗和化学家谢弗勒尔的色彩理论。勃朗阐释出色彩的互补性和对比效果,谢弗勒尔则制定了色彩“同时对比法则”,该法则是继牛顿光学色彩理论之后最重要的色彩理论。谢弗勒尔不关注色彩本身,只研究人体视觉的局限性、人眼感知和识别色彩的特殊性。色彩来源于客观世界,而人类所能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这同样适用于听觉、嗅觉、触觉等方面。例如:狗的嗅觉比人类灵敏,人所闻到的就不是所有的味道;海豚的听觉范围要比人类广太多,人能听到的就相对窄小。因而研究人体视觉对色彩的分辨力,也有利于绘画发展。修拉沿着前辈对色彩研究的成果继续探索,大胆实践。人眼在同时观察相邻两色时,会产生强烈对比。这不是颜色的奥秘,而是人眼识别的局限。诸如这些新成果,极大地激起修拉的创造热情。他原本就沉醉在素描里,并享受这种孤独的快感。这些新锐认知结合他厚实的素描功底,和在坑坑洼洼创作过程里捕捉到的微妙体会,修拉终于破茧化蝶,开创出一门崭新技法——点彩法。《阿斯尼埃尔的沐浴》一画,就是修拉的试验作品。

    以往畫家作画,举凡用笔或刀,在画布上画出线条,笔触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疾或缓……修拉不这样,他拿画笔像敲木鱼一般敲色点,用色点组织起一幅作品。他精密计算不同光线下物象的明暗度,在各个物象之间又精准设计空间纵深关系。光源下物象上的闪烁跳跃感,他也严谨计算,理性考量。他用的色点十分纯粹,从不混合调色,但这些颜色却严格按照次序排列,以便这些色点汇聚起来,人眼接收后所看到的就是变化后的色调。通过这些齐齐整整的色点排列、组合、错综,开展一场视觉幻觉的游戏。

    《阿斯尼埃尔的沐浴》在技法运用上,还稍显拘谨,到了《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修拉技法已全然纯熟。这是让他跻身世界级艺术大师行列的画,也是玩视觉幻觉游戏最完美之作。修拉设计此画,苦心孤诣,耗时两年。作品沿着印象派的色彩规则继续前行,并把印象派里的光学理论发挥到极致,作品完全排除画家主观情感,依光学原理运用可见光对景物进行重现。色点设计像制造一架精密仪器。人眼看到的是悠哉度假的游人以及树木、草地、河水、阳光、宠物,实则是画家用色点堆积起来的一场宏大“视觉骗局”,修拉做得天衣无缝。他事先画过三十多幅习作和色彩稿,构图依据黄金分割法则,物象比例、形状、体积、关系,垂直线与水平线的平衡,角度配置,出场次序等,全部精确计算。修拉简直超前走进大数据时代,他掌握了完成一幅画需要的数据分析、应用、技术支持、可视化展示等全套技能。修拉在匆忙走完的一生中还总结过色彩运用原则,就像把大数据的应用开发和系统运维也做了一场回顾整理。

    画家孤僻,画中每个色点,都是他自己。色点是纯色,不重叠,像他不与人多连接。作品宁静,是因为色点是敲在画布上方,势能垂直向下的,而不像画线,不管走哪个方向,都会形成势能与朝向。修拉画里人物神秘莫测和与世隔绝的秘密,就在于每个色点孤立存在,纯色呈现,并不沾染。积土成山,聚沙成塔,每一个干干净净的色点,停泊在那,汇聚成海,酿造隆重的优雅。修拉否认自己作品有诗意,只承认基于数学和物理学的规律和方法。对于这位“科研工作者”,要正确看待他的历史贡献。修拉的艺术是一场庞大的视觉幻觉盛宴,仅此而已,岂有他哉。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