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否定 往复循环

    靳亚开 杨宁

    

    电影《无主之作》改编自德国视觉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的真实经历,该片通过艺术家库尔特的成长经历讲述了他是如何在当代艺术中探索,并最终寻回自我的故事。影片最出彩的地方在其叙事逻辑——结合了稳重的线性叙事和灵活的非线性叙事两种特点来展现现代艺术之美,同时从侧面表现创制者对一个时代的态度与思考。本文旨在结合叙事学理论、两条核心叙事线索和电影主旨思想来剖析《无主之作》的叙事逻辑。

    一、叙事学理论框架下的《无主之作》

    (一)线性叙事与非线性叙事

    “叙事学”概念由法国叙事学家布莱蒙提出,而“电影叙事学”则是在“叙事学”的基础上以叙事电影为研究对象,探讨电影的故事与情节、时间与空间和视点与结构等叙事问题。[1]根据电影叙事学相关理论,叙事结构指的是故事和情节的讲述方式,当下主流的电影叙事结构分为线性叙事和非线性叙事。

    线性叙事最基本的特点是顺时的时间向度和冲突律的因果关系,除此之外,线性叙事还追求叙事的完整性,包括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同时还会佐以刻意制造的冲突与戏剧性巧合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剧中适当的部分插叙和倒叙亦可丰富作品内涵。线性叙事是绝大部分好莱坞经典作品的基础原则,1974年的传统线性叙事电影《教父》就是典型的成功案例。而电影史上的非线性叙事最早可追溯到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这种叙事手法最大的特征即在于其打破了线性叙事单一时间向度、有严密逻辑秩序的线性原则[2],该类影片的前后片段成为不连贯的片段甚至前后颠倒。非线性叙事结构包括现代电影的心理结构和后现代电影的超驗结构,前者更加注重非理性的感情需求,而后现代电影的叙事结构抛弃了理性主义,追求超越通感和悟性,它的分析更需要直觉的敏锐和情感的灵性,主要可分为三类:不可缝合的环形结构、颠覆时间单一向度的逆向叙事和周而复始的因果循环。

    (二)时空变化:两者兼备的巧妙叙事结构

    《无主之作》的故事架构始于二战,从1937年到1966年,横跨三个密布硝烟的时代——纳粹时期、二战时期、东西德分裂时期,也借由这三个时间线索,《无主之作》讲述了三个故事;三个小时的电影时长建立于具有时间逻辑性的线性叙事基础之上,但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其利用常规的线性叙事制造了非线性叙事的首尾循环的环状结构,在叙事结构的新意上超越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3],《无主之作》和历史政治背景无法分割,它将历史政权的残酷演变融入库尔特在三个不同的时空对于艺术的不断追求中。

    第一个故事发生于纳粹时期,主角库尔特从小梦想成为一名画家,极富艺术才华的姨妈伊丽莎白带他领略了艺术之美,却在纳粹灭绝人性的种族优生制度压迫下被关进集中营,面对伊丽莎白的苦苦哀求,纳粹妇产科医生卡尔教授漠然地将她送进了毒气室。二战时期,主角库尔特的许多亲人都在残酷的战争中死去,但卡尔却因为偶然帮助了苏联高级军官而性命无虞。

    第二个故事发生于战争结束后的东德,成长起来的库尔特已经展露出了非凡的绘画天赋并如愿进入了艺术学院,他爱上了学习服装设计的伊丽莎白并与之结合,但故事的巧合性就在于——杀死姨妈的卡尔阴差阳错地成为库尔特的岳父,但库尔特不知道他是杀害姨妈的凶手,只知道他杀死了自己和爱人的孩子;同时库尔特即使进入了艺术学院也仍然一筹莫展,当时的德国容不下有思想的艺术家。

    第三个故事发生于库尔特进入西德,接受了先锋艺术的洗礼,他走了一些弯路,但在教授的指点下,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方向,他以绘画形式复刻曾经的老照片并做了模糊处理,黑白的单调色彩背后实际上蕴含了无比沉重的真相,借由这份历史的厚重感和无以名状的沧桑感,他所创造的这一绘画形式大获成功,他终于理解了姨妈告诉他的“直视真实”的真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与自由。

    在影片开篇,姨妈伊丽莎白就告诉库尔特“Never look away”,这与主人公在最后领悟艺术真谛、实现对自我的追求时形成呼应,同时,在电影的最后也与开头相呼应,库尔特像姨妈一样站在汽车的鸣笛声中享受着直视真实的畅快、享受艺术所带来的美感,这亦是其通过不断成长最后领略了姨妈话语中内涵的印证,使整个电影故事形成了首尾循环的环状结构,余音绕梁,久久回响。

    二、《无主之作》的叙事逻辑分析

    《无主之作》的叙事线索主要可以分为艺术发展线索和剧情发展线索。艺术发展线索以库尔特对艺术的不断追求为时间线,而剧情发展线索主要讲述了库尔特在两个家庭中的情感与关系变化。[4]影片故事的包容性极强,将库尔特的成长、对于战争与现实的思考以及命运的暗潮汹涌皆被覆盖其中。

    (一)艺术发展线索

    影片开篇是1937年的德累斯顿,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是纳粹正在举办的“颓废艺术”展览。展览中陈列了大量现代艺术作品,包括毕加索、梵高、康定斯基等优秀艺术家的传世佳作,也不乏绝大部分现代主义艺术风格如达达派、表现主义、野兽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但实际上这些并非是用来传播和宣扬的艺术结晶,而是被标榜为“病态”和“违反道德”的垃圾产物,纳粹通过打击和指责现代艺术对民众进行针对性思想教化。

    库尔特从小受姨妈伊丽莎白的艺术熏陶,长大后的他在艺术方面才华横溢。二战结束后,库尔特进入东德艺术学校学习,他仍然在努力探寻着艺术的真谛,其后,他进入了以先锋艺术而著称的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在这里他领略了现代艺术自由创新的开阔风气并创造出一系列令人赞叹的艺术作品,但库尔特的教授却严厉地批评了库尔特的作品欠缺真实,缺乏自我,并告诉他自己一直不愿意摘下帽子的原因,用自己头上的油脂现身说法,在教授的指点下,库尔特开始寻找自我,反思自己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创作不是流于华表的花架子,也绝非标新立异的炫技,真正的艺术没有一丝利欲的熏心,它是真诚而饱含情感的,正如教授所言:“它与生命息息相关。”在不断的反思中,库尔特看到了过去散乱的照片,那是属于他生命的无数个瞬间亲人、爱人、童年……他开始了独特的艺术创作,通过对照片进行临摹和模糊化处理来拼凑起那个回忆中不敢直视的真实,而回归写实绘画的做法实质上正是在刻板印象中寻找自由与和谐的状态,他个人标志性的模糊化处理帮助其大获成功的同时,也实现了其对自我和自由的艺术追求。

    库尔特的艺术创作最初受到纳粹的压迫和剥削,而后又受到思想的束缚,在教授的指点下,他创作了临摹照片这一全新的艺术形式,最终领悟了艺术的本质,实现了对艺术和自我的自由追求,敢于直视真实的库尔特完成了姨妈的期许,与影片开篇姨妈伊丽莎白“直视真实”的告诫相呼应,作品探讨艺术的同时,歌颂了人类对于自我的向往和对自由的追求,正如教授所言——“只有在艺术中,自由才不是幻想。”

    (二)剧情发展线索

    虽然纳粹统治下的艺术被无休止凌辱和践踏,但库尔特的姨妈伊丽莎白始终具有敏锐的艺术直觉和崇高的艺术追求。她奔放浪漫、崇尚自由,喜欢聆听公车震耳的鸣笛,热忱地寻找着那个洞破世间万物规律的音符,但这美好的一切也葬送了她的一生。库尔特在姨妈的艺术熏陶下成为拥有敏锐艺术感受力且极具艺术天赋的孩子;库尔特在学校中与酷似姨妈伊丽莎白的同学伊丽莎白相爱,她美丽、大方而开朗,但一段令人魂牵梦萦的甜蜜爱情故事也相伴着苦痛与悲哀——他的岳父不仅杀死了他和爱人的孩子,还是杀害姨妈伊丽莎白的凶手。

    带着妻子来到西德的库尔特开始了全新的自由艺术创作,但他的岳父仍然狠狠地嘲弄着他卑微的身份,控制着他清贫的生活,虽然他依旧是辛苦的擦地工,但他逐渐在艺术上实现了对自我的追求,得到了满足感并创造出了一系列伟大的新锐作品,可殊不知,人物在模糊画面上的随机拼凑竟无声地揭露了当年那些令人胆颤心惊的罪行,当偶然进入他画室的岳父看见那幅作品后,他故作镇静地慌张逃离……

    影片最后,剧情这一主线与艺术主线相交融,电影没有揭示真相是否被揭露,也没有告知岳父的罪行是否被惩戒,而正是电影的主题决定了这一切,库尔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残酷的真相在自由的艺术面前已无足轻重。

    三、独特叙事逻辑背后的主旨思想

    (一)舍弃时代悲剧:悲劇的消解

    《无主之作》独特的叙事逻辑隐晦而发人深省,它没有刻意地去刻画那些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残酷细节,而是竭力地表达观点。不断变化的百叶窗正是象征着隐藏真相与艺术创作的交织,时代事件、人物成长和艺术创作三者的碰撞与交融,实质上反映了电影对于历史的态度。战争带来的伤痛是难以磨灭的永恒,二战题材的电影在市场上并不是一个迎合大众口味的讨喜角色,重复强调战争带来的恶果实质上只会显得臃肿而俗套,但《无主之作》舍弃了战争电影宏大场面与煽情叙事的诱惑,它放弃了去寻找故事中的痛苦与真实,也没有刁钻辛辣地批判和鞭笞战争,而是通过艺术家库尔特在成长过程中对于艺术真谛和自我意义的不断追寻,以另一种隐晦的形式去展现和抚慰历史的沧桑与悲寂,从侧面去反映一个时代,进而实现悲剧的消解。

    (二)用模糊诠释真相:直面真实

    影片最后,医生卡尔杀害库尔特姨妈的真相还是没有揭开,他剥夺了众多无辜女性的生育权甚至生存权,他逾越制裁脱下囚服成为了一个受人敬重的医生,他依然是一个坚定的纳粹极权主义者,却逃脱制裁,仿佛所有的罪行一笔勾销……真相如鲠在喉,最后止步于一幅幅模糊的画,影片叙事将真相架构于贯穿整部电影的艺术之上,一幅幅模糊的画又以一种无名的形式将真相永远埋藏。

    这种模糊化的艺术手法消除了矫饰性的艺术性和雕琢感的不知所云,去核心的绘画方式消除了局部带动整体这一不协调思路,打破了主观的核心强化意识,从而强化了画面的整体效果,而这种模糊实际上正是对真相的掩盖。少年库尔特在姨妈伊丽莎白被纳粹抓走时用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真相便成为了一片无法直视的模糊,稚嫩的手掌背后就是无限接近的真相——是被暴虐残害的艺术,是被残酷战争摧毁的家庭,是看到照片时惊慌失措的岳父卡尔不敢言说的罪恶……库尔特用一种特殊的模糊临摹手法将照片里的无数个生命的瞬间都融入了模糊的画中,真实而强烈的视觉冲突带来不可名状的震撼,它不仅是鲜血淋漓的真相,更是借由艺术展现的时代悲剧的缩影。

    画作固然真实,但模糊化的倾向却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体验,当记者采访时,库尔特却否认了所有舆论的猜想,将一切都归于无名的艺术灵感,正如姨妈伊丽莎白所言:“不要把目光移开,所有的一切,只要是真实的,就是美好的。”正是因为敢于找寻自我,直面真实,才能任其模糊,归于无名,库尔特所创造的这种艺术形式正是全篇对影片主旨核心的展示,它不仅是真理和真相,更是对自我的找寻。

    (三)三重否定,往复循环

    麻木的纳粹时期,人们屈从于强权,遵循着偏执的道德规则和思想束缚[5],将艺术的前卫当作人格的癫狂,当姨妈伊丽莎白被纳粹抓走时,他想起姨妈告诉他——直视真实,永远不要把目光移开,所以他放下了遮挡目光的手。在影片,主人公通过对艺术的不断追求明白了姨妈的话,敢于直视痛苦的回忆和残忍的真实,这正是《无主之作》对于主题往复循环的强调。电影通过了巧妙的叙事手段,结合了线性叙事和非线性及叙事的特点,形成了首尾循环的环状叙事,最后点明主题的同时,也强调了《无主之作》这一名称与电影内容的紧密联系。[6]

    从残暴的纳粹时期到分裂的东德西德,三个故事讲述了三个不同时期的故事,三个故事,三重否定,每一个故事都在否定电影的主题——《无主之作》,一切的真相都有迹可循,但最后却选择用模糊将一切归于无名。

    结语

    《无主之作》画面精美雅致,细节严谨考究,具有含而不露的隐晦之美,是一部难得的二战题材历史佳作。相较于弗洛里安的《窃听风暴》,《无主之作》显然包裹了更大的格局与野心,它利用巧妙的叙事方法,从侧面,从一个艺术家的成长展现了那个宏大的时代,该片不仅涉及到了爱情与艺术、人性与自由,更展现出了对于纳粹强权压迫和冷战僵局的反思,最令人惊艳的是这部电影通过艺术来反映和抚慰悲痛时代对全人类所造成的创伤与哀痛,并借由库尔特的成长延伸到了艺术高于战争的深刻内涵,表达了大众对自由和艺术的深切渴望与不懈追求。

    参考文献:

    [1]刘晓希.电影叙事伦理:理论、实践与意义[ J ].电影艺术,2019(03):82-87.

    [2]刘放.非线性叙事在现实主义电影中的应用研究[ J ].艺术科技,2019,32(07):110.

    [3]陈刚,李凤琴.德国电影中叙事的结构主义与逻辑构建关系刍议[ J ].电影评介,2018(15):75-77.

    [4]王敏,王其秀.电影叙事学视角下《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叙事艺术[ J ].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36(01):38-42.

    [5]周江林.对二战艺术化的批判[N].华夏时报,2015-07-30(022).

    [6]王恩东.电影的叙事艺术探究(上)[ J ].艺术评鉴,2019(06):147-149.

    【作者简介】? 靳亚开,女,河北保定人,华北电力大学(保定)讲师;

    杨 宁,女,黑龙江鸡西人,华北电力大学(保定)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2019MS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