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阿卡狄亚神祇崇拜

    齐虹 徐晓旭

    提 要:阿卡狄亚地区为多神崇拜,其中具有泛阿卡狄亚性质的神主要有三个,吕凯昂的宙斯、潘神和戴斯波伊娜。全希腊神宙斯在阿卡狄亚被赋予地区特质,成为阿卡狄亚族群和国家的象征。本土的潘神和戴斯波伊娜有着不同发展。潘神不仅流行于阿卡狄亚,在希腊其他地区也颇受欢迎,成为了泛希腊神,戴斯波伊娜始终是泛阿卡狄亚神,其崇拜仅限于本土。这三位泛阿卡狄亚神祇崇拜共同构成泛阿卡狄亚宗教崇拜体系,同时也成为阿卡狄亚族群认同与地区文化的标识。

    关键词:泛阿卡狄亚神祇;吕凯昂的宙斯;潘神;戴斯波伊娜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2.003

    由于史料和研究习惯的限制,学界对古希腊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多以雅典和斯巴达为中心,仿佛她们的文化就代表了希腊文化。然而,通常被我们认定为一个统一系统的单数的希腊文化(Greek culture)实际上由很多并存且互有差别的复数的文化(cultures)构成。1因此,细致观察雅典、斯巴达之外的其他希腊人群体的文化,无疑有助于深化对希腊文化的认识;而关于整个希腊文化的研究,也必须建立在对其内部不同群体文化全面调查的基础之上。本文的研究理路便服务于这一更大目标,选择的研究对象是长期以来为人们所忽视的阿卡狄亚(Arkadia)地区或者说阿卡狄亚人这一族群所共同崇拜的神祇。

    在古希腊研究领域中,阿卡狄亚长期以来都是不怎么引人关注的“边缘”,虽然在地理上绝非边缘,但她的确构成希腊内部一个相对隔绝孤立的地理、族群和文化单元。闭塞的环境导致地区发展落后,但同时也培育出了族群及其文化的独特性。不同于希腊人的其他族群,阿卡狄亚人的神话祖先并未被编入希伦家族的谱系,而希伦正是神话中希腊人的名祖。希腊人相信其族称Hellenes来自于希伦之名Hellen,而其内部几大族群的族称来自希伦的几位子孙之名,这些族称的获得被解释为由移民和传播所致。与希腊大多数族群的移民起源神话不同,阿卡狄亚人是一支号称“比月亮还古老”的土著族群,2他们创造了一套本土起源神话和祖谱。尽管其祖先家族自成一系,尽管他们与希腊人的其他族群有所区隔,但其希腊人的身份认同却是毋庸置疑的。阿卡狄亚在地理、文化、族群、认同上更为明显的地区隔离特征,使之成为观察文化的地方性和“泛希腊性”并存状态的绝佳样本。同构的文化特性和共性并存的关系也存在于阿卡狄亚内部各地和整个阿卡狄亚之间,这使得研究文化上的“泛阿卡狄亚性”反过来也会加深对“泛希腊性”的结构性认识。

    就阿卡狄亚的多神崇拜而言,各地在拥有各自神祇崇拜的同时,还共同崇拜吕凯昂的宙斯(Zeus Lykaios或Lykaios Zeus)、潘神(Pan)和戴斯波伊娜(Despoina)。这几位泛阿卡狄亚神祇崇拜分别展现了宗教的“泛阿卡狄亚性”(代表了族群性)和“泛希腊性”的不同情形。宙斯是全希腊人崇拜的最高神明。在阿卡狄亚他被赋予地区特质,冠以“吕凯奥斯”(Lykaios)的称号,成为阿卡狄亚版的希腊共同神。潘神原是土生土长的阿卡狄亚牧神。希波战争后,其崇拜在希腊世界广泛传播。这样他便由一个地区神成功跻身泛希腊神的行列。戴斯波伊娜崇拜产生并繁荣于阿卡狄亚,她始终是一位本土女神。在她身上,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泛阿卡狄亚性”,而无“泛希腊性”。留给本文的主要任务便是重建这三位泛阿卡狄亚神祇崇拜的宗教史,并分析其社会、族群功能以及最终的文化意义。

    一、吕凯昂的宙斯:泛希腊神的本土化

    在阿卡狄亚,和在整个希腊一样,宙斯是最為广泛崇拜的神祇,其崇拜也有着多种地方变体,具有不同身份、神性、神话和称号的宙斯会出现在不同的地点和场合。但宙斯·吕凯奥斯或吕凯奥斯·宙斯是一位全体阿卡狄亚人崇拜的“民族之神”。

    对于这位宙斯的称号Lykaios的词源和含义,学者们看法不一。一些人认为该称与lykos(“狼”)一词相关,另一种意见则把它解释为lykē(“光明,光亮”)派生的形容词形式。由此,宙斯·吕凯奥斯也分别被理解为两种不同性质的神祇,“狼神”或“光明之神”。1在笔者看来,这两种理论均过于顾忌字面词形和晚起的诠释,脱离了这位宙斯崇拜的原始语境。事实上,Lykaios之称有更直接的来源,它应源自这位受全阿卡狄亚崇拜的宙斯的圣所所在地吕凯昂山的名称Lykaion。

    包萨尼阿斯(Pausanias)记载的一个阿卡狄亚传说,将吕凯昂山宙斯圣所的创建和宙斯称号的发明归功于国王吕卡昂(Lykaōn)。皮拉斯戈斯(Pelasgos)之子吕卡昂“在吕凯昂山建造吕克苏拉(Lykosoura)城,赋予宙斯‘吕凯奥斯的称号,并设立吕凯亚节(Lykaia)”。2这显然属于一个创建神话(founding myth)或释因神话(etiological myth),比照古希腊人创造的大量同类神话,其生成过程可以很容易推测出来。山名Lykaion应是最早存在的,继而在吕凯昂山发展起宙斯崇拜,宙斯自然得名为Lykaios,意即“吕凯昂山的”,祭祀他的节日也相应地以山名Lykaion的中性复数形容词Lykaia命名。甚至于国王吕卡昂之名应该也是由山名衍生而来。他在该神话中具有名祖(eponymous founder)的地位,山名Lykaion在形式上表现为其名Lykaōn的形容词,但实际情形更可能是先有Lykaion存在,Lykaōn系由Lykaion逆构而来。换言之,吕凯昂山才是国王、宙斯、节日等一切名号的来源。我们有理由将Zeus Lykaios或Lykaios Zeus译为“吕凯昂的宙斯”。

    包萨尼阿斯描述了吕凯昂山的宙斯圣所:“吕凯昂山的宙斯圣域禁止人类进入……山顶最高处的一个土堆是吕凯昂的宙斯的祭坛……祭坛前朝向太阳初升的方向矗立着两根柱子,柱上有古时雕塑的镀金的鹰。在这座祭坛上人们向宙斯秘密献祭。”1经考古证实,这座祭坛是一个几乎覆盖整个吕凯昂山山顶的露天土堆,通过对祭坛最底层物质的检测,考古学家发现该祭坛早在迈锡尼时代便已用于祭祀。2在祭坛和不远处的圣域,考古学家发现大量献给宙斯的物品,如钱币、铁制小刀、青铜雕像等,这些器物大多属于公元前6世纪和前5世纪,最远可追溯至公元前7世纪。3由此推测,吕凯昂山的宙斯崇拜至少在公元前7世纪就已经存在,并在后来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信众。

    考古学家在祭坛还发现了大量焚烧过的动物骨骼碎片,4它们可能是献给神的祭品残骸。这些骨骼残骸的时间跨度较大,从迈锡尼时代一直延续到公元前5世纪甚至更晚,其中以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这一阶段的骨骼残余物最为丰富。5通过对残骸的检测发现这些骨骼上原先附着肉或脂肪,这与荷马史诗所记内容有一定相似性。6因此,吕凯昂山宙斯祭仪中的动物祭祀可能属于荷马时代确立的传统。

    除动物祭祀外,吕凯昂的宙斯崇拜可能还包括人祭。古代文献中写有大量关于吕凯昂人祭的内容。

    最早的记述出现在柏拉图的《理想国》,“祭品中混杂了人和动物的内脏,食用了人的内脏者,必将变为狼人”。7包萨尼阿斯游历吕凯昂时也说到,在他所处时代,人祭依旧存在。8但吕凯昂的宙斯崇拜中是否存在人祭,学界还未有定论。9一方面,最早记述阿卡狄亚人祭的是《理想国》,此后的人祭描述与

    《理想国》中所述内容有很多相似之处,这表明后世记载可能是以柏拉图文本为资料来源。包萨尼阿斯

    虽游历阿卡狄亚,但谈及吕凯昂祭祀时借口宙斯祭祀为秘仪,未详述其内容,故无法确定人祭事实。另一方面,考古人员在祭坛沉积物中仅发现动物骨骼,未检测到人骨,故人祭的真实性无法确定。

    吕凯昂的宙斯崇拜在全阿卡狄亚的宗教生活及族群认同建构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品达称吕凯昂山的宙斯祭坛为“阿卡狄亚人的主宰”。10事实上,吕凯昂山是整个阿卡狄亚地区的宗教圣地,本文讨论的具有泛阿卡狄亚性质的三位神祇的崇拜中心均在吕凯昂山。11包萨尼阿斯指出:“一些阿卡狄亚人把吕凯昂山称为‘奥林波斯山(Olympos),另一些阿卡狄亚人则把它叫做‘圣峰;阿卡狄亚人宣称‘克里特故事(? Κρητ?ν λ?γο?)中宙斯被抚养长大的地点是吕凯昂山上一个叫‘克里特亚(Kretea)的地方,而非克里特(Krete)岛。”12全希腊人都相信奥林波斯山是宙斯统辖下的诸神居所,奥林波斯的宙斯(Zeus Olympios)是希腊名声最大的宙斯,克里特岛作为抚育宙斯的场所的神话在希腊世界也是众所周知。阿卡狄亚人以这些泛希腊神话和神学为前提进行争辩,试图将吕凯昂的宙斯等同于奥林波斯的宙斯,发展并推广自己的一套关于宙斯等神祇崇拜的“地方性知识”。这种泛希腊宗教的具有竞争性的地区版本的生产,旨在打造吕凯昂山的圣山地位,增强阿卡狄亚人的族群认同。

    吕凯昂的宙斯甚至被当作阿卡狄亚“民族之神”刻在钱币上。公元前5世纪的阿卡狄亚钱币就以吕凯昂的宙斯形象为币刻图案,宙斯坐于宝座上,一只手持权杖,另一只手举着类似鹰的鸟类动物,钱币背面则刻有ΑΡΚΑΔΙΚΟΝ或其从右到左的古老简写字样。此币流行于公元前5世纪。对于该币的性质,学者们意见不一。华莱士(Wallace)和克雷(Kraay)认为该币是由阿卡狄亚同盟(the Arkadian Confederary)发行。1黑德(Head)则认为该币并非同盟性质,而是在吕凯亚节使用的具有宗教意义的钱币。2公元前5世纪末,阿卡狄亚强邦泰该亚(Tegea)和曼提内亚(Mantineia)瓜分阿卡狄亚南部,建立了各自的地区军事同盟,表明当时在阿卡狄亚不可能存在统一的地区同盟,故该币可能并不是同盟钱币。由于同时期希腊其他地区有类似式样的钱币被用于所属地区的宗教活动,3故公元前5世纪的阿卡狄亚钱币可能与吕凯亚节有关。以吕凯昂的宙斯形象为钱币图案,同时刻写ΑΡΚΑΔΙΚΟΝ的做法表明,吕凯昂的宙斯已成为地区族群认同的象征和标志。

    公元前4世纪阿卡狄亚同盟成立后,吕凯昂的宙斯与潘神一同刻于錢币两面,成为阿卡狄亚同盟的象征。4与此同时,阿卡狄亚人重新编排了祖谱。此前的阿卡狄亚谱系由皮拉斯戈斯、吕卡昂及其子尼克提姆斯(Nyktimos)三代构成,皮拉斯戈斯是来到阿卡狄亚的第一人,是阿卡狄亚人最初的名祖,那时的阿卡狄亚被称为皮拉斯戈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被称为皮拉斯戈斯人;之后,皮拉斯戈斯之子吕卡昂继位,他育有众多子嗣,其中尼克提姆斯继位为王,其余诸子则成为阿卡狄亚各地的建立者和名祖。5公元前4世纪,为满足阿卡狄亚同盟的政治统一需要,阿卡狄亚人丰富了其谱系内容,将宙斯与吕卡昂的女儿卡里斯托(Kallisto)所生之子阿尔卡斯(Arkas),6定为尼克提姆斯之后的阿卡狄亚王位继承者。阿尔卡斯成为阿卡狄亚同盟的官方新名祖,吕凯昂的宙斯也因阿卡狄亚名祖之父的新身份,从纯宗教性质的神发展为兼具宗教、族群、政治三重象征意义的地区标识。

    作为阿卡狄亚人普遍崇拜的神祇,吕凯昂的宙斯还是远离故土的阿卡狄亚人的灵魂寄托。公元前401年,阿卡狄亚雇佣军在万人远征途中举行了吕凯昂的宙斯的献祭仪式,色诺芬写道:“居鲁士(Kyros)行军至伯勒泰(Peltae)时停留了三天,在此期间阿卡狄亚人克塞尼亚斯(Xenias)向宙斯献祭,并举行赛会庆祝吕凯亚节。”7对于这些身处异乡的阿卡狄亚人,吕凯昂的宙斯是他们的情感慰藉,深深植根于其民族认同之中。

    二、潘神:从泛阿卡狄亚神到泛希腊神

    潘神是土生土长的阿卡狄亚神祇。1潘神的出生神话有多个版本,但其阿卡狄亚本土神的身份始终是确定的,且为希腊世界普遍认可。2按照影响最大的具有泛希腊性质的神话版本的说法,潘神诞生于阿卡狄亚,是赫尔墨斯(Hermes)之子。传说赫尔墨斯来到阿卡狄亚,带来了清泉与羊群,在这里他爱上了德律俄普斯(Dryops)的女儿并娶其为妻,他们的儿子虽长相丑陋,却总满面欢笑,当赫尔墨斯将他带到宙斯及其他神的面前时,众神都很高兴,为之取名“潘”,因为他给众神的内心带来欢乐。3

    这则神话流行于公元前5世纪,其中关于潘神名称来源的说法不过是当时人们的一种“通俗词源”推想。潘神原本的和最主要的属性是牧羊神,就真正的词源而言,其名称Pan其实与“畜牧”一词相关联。来自吕凯昂山的一篇公元前6世纪的铭文写有潘神名称当地方言的与格形式Paoni。4迈锡尼线形文字B泥板文书上出现的ai-ki-pa-ta 5记录的很可能是aigi-pa(s)tās(“山羊群”)一词。Paoni和pa(s)tās应来自同一词根pa(s)。拉丁语中的pasco(“饲养、喂养”)、pascor(“放牧”)、pastor(“牧羊人”)显然也是其同源词。6它们均为继承原始印欧语词汇的共同遗产。潘神名称的本义即“畜群的保护者”。

    实际上,潘神与畜群之间的联系反映了阿卡狄亚的客观现实。阿卡狄亚地处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的封闭山区,多山和耕地缺乏使这里的畜牧业发达。7考古学家在吕凯昂山的潘神神庙发现了一系列青铜祈祷物,其中一些用于还愿的小雕像所刻画的头戴呢帽、衣着厚重斗篷的牧羊人形象,显现了阿卡狄亚畜牧业的重要地位。潘神作为牧神为人们所崇拜,切合阿卡狄亚的地区现实。

    潘神崇拜广泛分布于阿卡狄亚各地。阿卡狄亚的乡村和城镇建有潘神神庙,如奥勒(Aule)、泰该亚、麦加利波利斯(Megalopolis)等。8潘神崇拜还覆盖了几乎整个阿卡狄亚山区。在阿卡狄亚西北部的拉姆佩亚山(Lampeia),潘神拥有神圣地位;居住在阿卡狄亚中部麦那鲁斯山(Mainalos)周边的人们,声称他们曾听到潘神演奏的管乐;阿卡狄亚南部的诺米亚山(Nomia)有一座潘神神庙,传说潘神在这里发明了管乐;阿卡狄亚西南部的吕凯昂山亦有潘神崇拜。9

    潘神崇拜在古风和古典时代便已存在,但其宗教仪式并无统一标准,大致包括向潘神献祭和一些

    庆祝活动。潘神祭仪与吕凯昂的宙斯祭仪类似,以未阉割的山羊或绵羊为祭牲,经宰割、肢解、焚烧献给潘神。在多数情况下,仪式还准备了水、酒、蛋糕、蜂蜜等物。1牲祭后,是持续整夜的庆祝活动。整个仪式氛围欢快,饮酒醉酒贯穿始终。《恨世者》描绘了在斐莱(Phyle)举行的潘神祭仪。2白天人们向潘神奉献祭牲,午餐过后开始为潘神守夜直至第二天黎明。酒在整个过程中必不可少,仪式上人们不断发出的喊叫声因醉酒变得更加震慑人心,这使得仪式氛围在欢快之余,多了些许紧张和惶恐。有学者评价道:“快乐与愿望是(潘神)节日的核心所在,但其中不可避免地混入了焦虑和担忧。”3

    至少在古典时代潘神就已成为阿卡狄亚地区神。品达称呼潘神为“阿卡狄亚人的统治者”。4公元前4世纪潘神作为阿卡狄亚国家的象征,与吕凯昂的宙斯一同出现在阿卡狄亚同盟钱币上。潘神头顶羊角,右手持投掷棒倚坐于岩石上,脚部的位置放着一只管乐器,其倚靠的岩石上刻有ΟΛΥ或ΟΛΥΜ的字样。5这些币刻字样是“?λυμπο?(又Ο?λυμπο?)”的缩写。如同上文所提到的,这里的奥林波斯山指代的是阿卡狄亚地区的“圣峰”吕凯昂山,以ΟΛΥ或ΟΛΥΜ标识的潘神实际上是吕凯昂山的潘神。阿卡狄亚人用“奥林波斯”替代“吕凯昂”,是借用了奥林波斯山的神圣地位,意图在阿卡狄亚鼓吹出一座可与奥林波斯山相媲美的地方圣山。

    不仅如此,潘神崇拜还超出本土传至希腊世界的其他地方,如雅典。依据古代文献的记述,雅典的潘神崇拜是在马拉松战役后才出现。雅典人设立潘神神庙,每年举行祭祀潘神的仪式,是因为他们相信潘神在马拉松战役中援助了雅典。希罗多德记述道,希腊传令官、雅典长跑健将菲利皮迪斯(Pheilippides)声称前往雅典报信途中,在泰该亚的帕太尼昂山(Parthenion)遇到了潘神,潘神喊出他的名字并命令他询问雅典人为什么不关注自己,随后潘神承诺对雅典人友好,过去如此,以后也会继续向雅典人提供援助;雅典人听闻后信以为真,马拉松战役胜利后便在卫城下方建立了潘神辖区,每年还举办祭祀活动和火炬赛跑。6西摩尼德斯写道:“马拉松战役后,米太亚德(Miltiades)在雅典创立潘神崇拜。”7包萨尼阿斯记述道:“距离泰该亚不远处有一座潘神神庙,雅典人和泰该亚人都认为潘神曾在此出现并与菲利皮迪斯交谈。”8侬努斯写道:“潘神将在战争中帮助雅典人,他将消灭波斯人并拯救动荡的马拉松。”9实际上,潘神帮助雅典的传说,很可能是以马拉松战役中雅典与阿卡狄亚结盟,共抵波斯入侵为故事原型。潘神是阿卡狄亚本土神,在阿卡狄亚宗教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因而很容易成为神话中代表整个阿卡狄亚和全体阿卡狄亚人的象征性标识。

    马拉松战役后,潘神崇拜还传至阿提卡乡村,如斐莱、阿那菲丽斯托斯(Anaphlystos)。10阿提卡地区的一些岛屿居民也将潘神视为其保护者,如普叙塔列阿(Psyttalea)。11以阿提卡为跳板,潘神崇拜迅速传至整个希腊世界,如马其顿、色雷斯、弗基斯(Phocis)、德尔菲(Delphi)等地。12潘神成为了所有希腊人崇拜的神祇。

    潘神在阿卡狄亚有自己的神庙,在希腊其他地方却以山洞为栖所。弗基斯的帕那索斯(Parnassos)山区居民将潘神供奉于山洞中,马拉松平原附近的潘神神所也以山洞取代了神庙。1祭祀潘神的仪式也在山洞举行,欧里庇德斯描述了雅典人在山洞举行的潘神祭仪。2此外,潘神不再是人们单独崇拜的对象,他多以客居者的身份与宁芙女神(the nymphs)或其他具有乡村性质的神明一同被祭拜。3公元前5世纪阿提卡城镇奥洛波斯(Oropos)的祭坛同时供奉了潘神、河神和宁芙女神。4帕那索斯山的潘神山洞也供奉着宁芙女神。5人们将更具原始特性的洞穴作为潘神神所,可能是基于对阿卡狄亚地区野蛮、落后的刻板认知,而潘神与其他神明的一并崇拜,显然是各地居民依自身需求选择的结果。在希腊世界的其他地区,潘神被重新定义了。

    当潘神发展为一个泛希腊神后,它的名称Pan也被与pan(“全”)联系起来而获得新的解释。《荷马颂歌》当中成书于公元前5世纪的《潘神颂歌》,将潘神命名的原因说成是他给“众神”内心带来欢悦。苏格拉底说道:“潘神讲述并总是推动着一切。”6在俄耳普斯(Orphic)传统中,潘神更被理解为掌管一切的神。7Pan与pan语音的相似性很容易给人们提供想象的灵感,将两者在词源上联系起来。这种解释在当今学者看来是穿凿附会的通俗词源学,但在希腊宗教史上却催生了一种崭新的神学思想,潘神也因此从单纯的牧神变身为一种万物之神。

    三、戴斯波伊娜:全阿卡狄亚的女兽神

    戴斯波伊娜是另一个被广泛崇拜的阿卡狄亚本土神。吕克苏拉、菲加利亞(Phigalia)等均有与之相关的神话传说,8内容大致相同。德莫特尔(Demeter)寻找女儿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时被波塞冬(Poseidon)看中,为摆脱波塞冬,德莫特尔化成一匹母马藏于母马群中,波塞冬识破后化成一匹种马享用了德莫特尔,戴斯波伊娜由此诞生。与德莫特尔、珀尔塞福涅的神名不同,戴斯波伊娜之名Despoina在希腊语中本身就是一个意义明确的名词,意即“女主人”。

    上面提到的几个地方均有关于戴斯波伊娜的传说,但具有泛阿卡狄亚影响的戴斯波伊娜崇拜在吕克苏拉城。包萨尼阿斯记述道:“没有任何一个神比吕克苏拉城的戴斯波伊娜更受阿卡狄亚人崇拜。”9包萨尼阿斯没有把参加戴斯波伊娜宗教仪式的人们限定为吕克苏拉人,而是统一称呼为阿卡狄亚人。可见,戴斯波伊娜是所有阿卡狄亚人崇拜的女神。

    在阿卡狄亚人心中,戴斯波伊娜的重要性可能远超吕克苏拉城本身。公元前368年阿卡狄亚同盟筹建新城麦加利波利斯,决定将吕克苏拉及阿卡狄亚中南部的部分地区划入其中。一些地区的居民拒绝迁入新城,同盟便毁坏了他们的居所。吕克苏拉城的居民也拒绝搬离故地,但该城却未遭荼毒,原因是该城有德莫特尔和戴斯波伊娜的庇护。1戴斯波伊娜的声望与影响,还体现在吕克苏拉城内为其建造的一座规模宏大的雕像。研究证实,雕像高近6米,2并非由一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而是已雕刻好的各部分的组合。3如此大规模且工艺复杂的雕像需要大批劳动力,尤其是技艺娴熟的工匠,这绝非吕克苏拉这样的小城依自身影响所能招揽,更多还是借助了戴斯波伊娜在阿卡狄亚的威望。

    包萨尼阿斯描述了戴斯波伊娜神庙内的这座雕像:“雕像出自达摩丰(Damophon)之手……德莫特尔右手持火炬,左手搭在戴斯波伊娜身上,戴斯波伊娜双膝上放着一只权杖和一个由其右手把持着的被称为篮子的东西……站在德莫特尔一侧的是阿尔忒弥斯,她身裹鹿皮、肩背箭袋,一只手持火把,另一只手则握着两条蛇,她身边还依靠着一只猎犬;站在戴斯波伊娜一侧的是阿尼托斯(Anytos),他是一个身着盔甲的男性。”4通过对雕像残片的研究,迪金斯(Dickins)发现包萨尼阿斯描述的雕像是真实存在的,由德莫特尔、阿尼托斯、戴斯波伊娜和阿尔忒弥斯四个形象构成,德莫特尔和戴斯波伊娜坐于中央宝座上,阿尼托斯和阿尔忒弥斯分别站在宝座两侧。5

    雕像在对象选取和组合上颇有深意。德莫特尔号称谷物女神,但对其更准确的定义应是“野生之母”,即一切生灵的母亲。阿尔忒弥斯为狩猎女神。这两位女神的神性与神职同自然界尤其是动物密切相关。雕像中依靠阿尔忒弥斯的猎犬和缠绕在其手中的蛇,表明了这种联系。在阿卡狄亚神话中,德莫特尔是戴斯波伊娜的母亲,阿尔忒弥斯是戴斯波伊娜的同胞姐妹,这种亲缘关系暗示戴斯波伊娜可能和德莫特尔、阿尔忒弥斯一样,也与动物存在关联。雕像中戴斯波伊娜的头纱图案证实了这一点。头纱图案描绘的可能是一场祭祀仪式,约15个装扮成动物形象的人参与其中,有四人演奏音乐,一人装成狐狸吹奏双管长笛,两人装成马弹奏三角竖琴和吹奏双管笛,还有一人装成马科动物演奏竖琴,余下的人则化装成猪、驴和公羊跳舞行进。6这些图案所刻形象仅有头部和手足呈现出动物特征,穿戴却是人类服饰,因此他们可能是由人类装扮而成。仪式上人们装成动物,很可能是因为戴斯波伊娜动物守护神的身份。考古学家在戴斯波伊娜秘仪举办地发现的小型人物雕像,进一步证实了戴斯波伊娜女兽神的身份。这些雕像高约15厘米,多以牛头或公羊头为首,他们身着宽松长衫静止站立,大多数还头顶篮子,可以确定其中一些是男性,另一些可能是女性,他们可能是吕克苏拉城的男女祭司。7

    吕克苏拉城崇拜戴斯波伊娜的同时,也敬奉德莫特尔,这一情形让人联想到以德莫特尔和珀尔塞福涅为崇拜对象的厄琉西斯秘仪。吕克苏拉城崇拜的女神在称呼上与厄琉西斯秘仪稍有不同,但二者本质上都是对母亲神和少女神的崇拜。赫丽生(Harrison)指出:“少女神和母亲神崇拜其实是二位一体的女神崇拜,是古老母权社会的反映……少女和母亲是女性一生中两个不同阶段的身份,随着这种身份逐渐明确化、形象化和具体化,诞生了以母女关系一同出现的宗教崇拜。”8这种母女神崇拜在希腊较为普遍,吕克苏拉城的戴斯波伊娜和德莫特尔崇拜仅是其中之一。1依据包萨尼阿斯的记述,奥林匹亚圣地阿尔提斯(Altis)外的一座祭坛是献给Despoinai的。2Despoinai系Despoina的复数,在这里指的是德莫特尔和珀尔塞福涅母女。与阿卡狄亚地区只将女儿神称为“戴斯波伊娜”不同的是,奥林匹亚地区将当地崇拜的母女神均冠以这一称号,其义为“女主人”。

    除了以母女神为崇拜对象,戴斯波伊娜祭祀仪式的禁忌与厄琉西斯秘仪也有相同之处,例如,两者都将石榴列为祭祀禁品。在一些宗教元素上,戴斯波伊娜崇拜与厄琉西斯秘仪也有相似之处。在厄琉西斯秘仪中,火炬是照亮珀尔塞福涅从冥界归来的必要工具,因而它是秘仪中的重要元素。同样,篮子也是厄琉西斯秘仪中不可缺失的工具。《劝勉录》中记述了厄琉西斯秘仪的固定仪式用语:“我已斋戒过,喝过混合物,从篮子(κ?στη)里取出东西,完成这些后,我把东西放在一个底部狭窄的篮子(κ?λαθο?)里,然后再把这些东西从底部狭窄的篮子里取出放回到篮子里……”3其中,“κ?στη”是对仪式中盛放东西所用篮子的固定称呼。这两个厄流西斯秘仪的必需品均出现在戴斯波伊娜神庙内的石雕中,包萨尼阿斯更明确使用“κ?στην”称呼戴斯波伊娜手中的篮子。4

    戴斯波伊娜崇拜与厄琉西斯秘仪之间的关联,可能与雕像创作者达摩丰有关。生活在公元前2世纪的达摩丰受当时社会的影响,其作品很可能融入了一些流行的厄琉西斯秘仪元素。但这并不表示戴斯波伊娜宗教崇拜照搬厄琉西斯秘仪。达摩丰虽然在作品中加入了厄琉西斯秘仪元素,但他也保留了阿卡狄亚的古老宗教传统,如雕像中名为阿尼托斯的男性。阿尼托斯是戴斯波伊娜的养父,同时也是提坦神之一。5该形象仅存在于阿卡狄亚,因而可能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阿卡狄亚创造。迪金斯指出,阿尼托斯代表的可能是吕克苏拉最古老的居民或某个被遗忘的英雄,随时间推移其崇拜逐渐与戴斯波伊娜崇拜融合在一起。6阿尼托斯这一形象的设置很可能就是达摩丰对阿卡狄亚古老传统的继承。

    戴斯波伊娜的宗教祭祀也具有阿卡狄亚特色。祭祀仪式的举办地是神庙左侧的墨伽隆(megaron),它是一种以长方形大厅为主的建筑。依据赫尔曼(Hellmann)和鲍拉纳齐(Bolanacchi)的定义,这是一个封闭式的庇护所,四周被墙体包围,目的是不让外人看到秘仪内容,大厅中可能有一个祭坛和用于焚烧祭牲的坑。7包萨尼阿斯记述了在这里举办的仪式场景:“人们慷慨地向戴斯波伊娜献上祭品,每个人都献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不同于其他牲祭仪式,人们没有割破祭牲的喉咙,而是随机砍掉牲畜四肢中的一肢。”8戴斯波伊娜祭仪未把某种动物限定为祭牲,而是随机砍杀动物的一肢,这不同于厄琉西斯秘仪。在厄琉西斯秘仪中,猪是重要祭牲,甚至还作为宗教标志刻于厄琉西斯硬币上。虽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厄琉西斯秘仪也使用庞大且稀缺的动物,9但多数情况下仍以最便宜、最常见的猪作为祭牲。另外,戴斯波伊娜祭祀仪式呈现出的“更加热情且鼓舞人心的氛围”也不同于厄琉西斯秘仪。1因此,尽管这两种宗教崇拜存在某些相似之处,但不能等同而视。

    古代文献中没有关于戴斯波伊娜崇拜外传的记载,因而其崇拜可能仅限于阿卡狄亞本土。即便如此,戴斯波伊娜依旧是全体阿卡狄亚人心中共同的女兽神,其泛阿卡狄亚地位毋庸置疑。

    四、结 语

    闭塞的自然环境造就了阿卡狄亚人的宗教本土意识和泛阿卡狄亚神祇的独特性。阿卡狄亚多山少地,依山傍林,使畜牧成为了主要的生产方式。基于自然对人类活动的巨大影响,阿卡狄亚人塑造了具有原始野性特征的神祇形象,编写了本土神话传说并定义了神祇职能。潘神被描绘成头长羊角、脚为羊蹄的半人半山羊形象,是阿卡狄亚的牧神,戴斯波伊娜成为守护动物的女兽神,泛希腊神宙斯则成为吕凯昂的宙斯,被附以人祭和狼人传说。

    吕凯昂的宙斯、潘神和戴斯波伊娜是三位不同类型的神,但它们的崇拜中心却都在吕凯昂山。这里既非阿卡狄亚经济中心,也非阿卡狄亚政治中心,为何它会成为汇聚三位泛阿卡狄亚神祇的宗教圣地?吕凯昂山位于阿卡狄亚西南角,是临近美塞尼亚的重要边界区。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吕凯昂山的宗教崇拜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对外标识并强调阿卡狄亚人不同于他族的族群身份。此外,吕凯昂山拥有可俯瞰几乎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较高海拔,它自然成为了阿卡狄亚人对外彰显统一身份与认同的绝佳地点。

    泛阿卡狄亚宗教是泛希腊宗教的组成部分,但二者不单是被包含与包含关系,还存在相互竞争。在认可泛希腊神的前提下,阿卡狄亚人将个别神本土化。全希腊神宙斯成为了吕凯昂的宙斯,与之相关的泛希腊神话也被改编成了阿卡狄亚版本,这种对宙斯的地区化改造反映了泛阿卡狄亚宗教对泛希腊宗教的挑战。潘神从阿卡狄亚神蜕变为泛希腊神则表明,地区神亦有争取全希腊神地位的潜力和可能。但并非所有的地区神都能超越其族群性,戴斯波伊娜就没能在阿卡狄亚以外的地区获得关注。吕凯昂的宙斯和潘神崇拜的不同发展表明,宗教的“泛阿卡狄亚性”与“泛希腊性”可以相互转化,但这种转化是有条件的,只有具备良好适用性的宗教崇拜才能得到更好、更稳定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宙斯和潘神因其灵活性和可塑性被赋予了新的身份和地位,它们的发展诠释了泛阿卡狄亚宗教与泛希腊宗教间并存且竞争的关系,而戴斯波伊娜却始终是一位本土神,仅展现了“泛阿卡狄亚性”。

    (责任编辑:阴元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