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到《浮士德》中魔鬼形象的流变

    内容摘要:《圣经》中的撒旦作为西方文学中的魔鬼原型,在之后的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和演变,其形象内涵日益丰富。其中,靡非斯特是其演变进程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分支。以文艺复兴时期马洛《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和启蒙时代歌德《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为代表,既继承了撒旦邪恶、引诱的特点,又被赋予了不同的时代内涵。

    关键词:撒旦 马洛 歌德 靡非斯特 演变

    一.魔鬼原型:《圣经》中的撒旦

    作为古希伯来文明的集大成者——《圣经》对西方文学影响至深,其撒旦形象作为魔鬼原型为之后诸多作品提供了丰富的人物素材。

    在旧约中,撒旦化作蛇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使其被逐出伊甸园。自此,蛇在文学作品中常被看作是引诱象征。此外,他还向上帝控诉约伯、与约书亚作对……俨然成为“恶”的化身。在新约中,他又获得了路西弗等别称。除了具备邪恶的特点,撒旦还是一个野心家,他说“我要升到天端,在众星之上抬高我的宝座;我要站在聚会的北极山上;与至上者平起平坐”。[1]作为上帝的对立面,他兼具邪恶、引诱、贪婪等特点,是代表“恶”的魔鬼原型。随着西方文学的发展,撒旦的魔鬼原型被不断演绎和丰富起来。文艺复兴前,以但丁《神曲》中的魔鬼(卢奇菲罗)为代表。尽管他不放弃反抗,却无胜利可能。正如中世纪禁欲主义盛行的欧洲要求欲望要服从理性一样,魔鬼只能服从上帝。

    16世纪,德国文学创作出不少民间故事书,其中就包括浮士德的故事。1588年,“大学才子”马洛第一次将浮士德的故事以戏剧的方式创作出来,魔鬼靡非斯特此时作为浮士德的对立角色崭露头角。约200年后,德国歌德创作出了《浮士德》。从此,西方文学史上出现了貌合神离的两个靡非斯特。他们都具备撒旦的邪恶引诱等基本特征,却从无所不能的契约者演变为“作恶造善之一体”,体现了人们在文艺复兴时期和启蒙时代下对魔鬼形象的不同诠释。

    二.两个魔鬼靡非斯特

    (一)《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的靡非斯特:无所不能的契约者

    马洛的剧作讲述的是浮士德博士不满已有的博学,而是寄希望于巫术企图得到无限的知识、权力与财富。为此,他与魔鬼签下24年的契约。契约生效后,浮士德同靡非斯特用魔法戏弄教皇,后又为皇帝显现亚历山大及其情人的魂影。最终契约期满,靡非斯特取走了浮士德的灵魂。在这一系列情节中,靡非斯特扮演的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契约者的角色。

    马洛善于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在铺陈戏剧时往往以中心人物的所行所想带动戏剧情节的发展。[2]因此,他善于刻画主角,把所有的焦点都集中于剧作的核心人物身上。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马洛集中塑造的是浮士德,通过浮士德来表现文艺复兴时期知识分子在追求知識名利同宗教虔诚之间的两难处境。靡非斯特作为情节的推动者,他存在的作用便是满足浮士德的一切要求最终使其沉溺于享乐时光。也正因如此,马洛笔下的靡非斯特几乎无所不能,唯此才能让浮士德的愿望得以充分实现。即使是浮士德让海伦来做情妇,也只是“举手之劳”[3]。只是这种满足是有期限的,一旦契约期满,靡非斯特会立刻毫不留情地取走浮士德的灵魂。

    (二)《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作恶造善之一体”

    《浮士德》从天堂里天主与靡非斯特的打赌展开,提出了一个哲理性论题:善良的人会不会堕落?天主认为善良的人“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4]而靡非斯特认为浮士德已然陷入了欲望的漩涡,只要向他伸出手,他必会堕落。随后,展开了浮士德在靡非斯特的引诱下追求知识、爱情、政治、美和事业的五个过程,最终以他被天使带走结束。

    这里的靡非斯特和以往不同,他同主人公浮士德有了同等地位。他不再仅是一个契约的服从者而是获得了与浮士德周旋的能力。其引诱特质更加凸显出来,与之相随的是睿智哲思。歌德运用思辨思维赋予他双重身份,当浮士德问及“你到底是何幽灵?”[4]他答道:“老想着作恶却总把善促成,我便是这种力量的一部分。”[4]他是否定精神的代表,在主观上引诱浮士德误入歧途,却在客观上激励浮士德探索人生价值。

    (三)两个靡非斯特的异同

    两个靡非斯特的形象均来源于《圣经》中撒旦的魔鬼原型,具备魔鬼的邪恶、引诱等基本特点。本质上,他们都是“恶”的代表。但文学作品的魅力便在于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超越和深化,两个靡非斯特相隔约两百年,在某些方面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异。

    1.具体形象和身份不同

    马洛笔下的靡非斯特是侍奉在撒旦身边的魔鬼,他自言“是伟大的撒旦的仆人”[3],得到撒旦同意方可与浮士德签约。他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反叛者,只是撒旦的一个缩影。此外,他首次出场便被浮士德嫌弃继而“温顺”地扮成修士,由此可见,其地位远不及主角。

    反观歌德塑造的靡非斯特则是一个敢于同天主打赌的魔鬼,且在《巫厨》一节中直接借巫婆之口点明他作为撒旦的身份。巫婆说“在舍下与撒旦老人您重聚……”[4]在外在形象上,他特意扮成年轻贵族,穿着红衣大氅腰间配着锋利长剑,摈弃了以往的狼狈丑陋。在《浮士德》中,靡非斯特不仅是主角,甚至还在第一部中起着主导作用,反是浮士德被搞得眼花缭乱。

    2.与浮士德关系不同

    在马洛笔下,靡非斯特作为配角,在契约年限内充当着浮士德仆人的角色供其使唤,竭尽全力履行浮士德所规定的条款。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由契约维系的主仆关系,靡非斯特为浮士德创造条件使其极尽地享受欢愉。同时,靡非斯特也不断诱使浮士德作恶,例如戏弄教皇、让前来规劝的老者无辜蒙受肉体折磨等等。但是这种关系是脆弱的,契约期满后便不复存在,靡非斯特转而成为了浮士德的敌对者和惩罚者,暴露魔鬼凶残的本来面目。

    《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则是歌德辩证思维的结晶,他是为浮士德的对立面,却又不是绝对的对立面,在过程中发挥着相反相成的作用,包括靡非斯特自己在内都承认自己是“作恶造善之一体”。他的“恶”是一种“积极的恶”。他企图让浮士德离开书斋去享受世俗的乐趣进而沉沦,却让浮士德在欲望追求中获得进步,深刻剖析了人性。恶,不仅代表毁灭,同时也是前进的欲望。某种程度上,靡非斯特和浮士德本身便是一人的善恶两方面,二者形影不离,相反相成。

    3.结局不同

    在马洛的笔下,尽管浮士德在死亡来临时祈求上帝的饶恕,但最终靡非斯特依然是毫不费力地就达成了他收走灵魂的目的。

    而后者却在最后即将成功之际功亏一篑——浮士德被一众天使掳去升入天堂,只留他一人在原地跳脚咒骂自己“发痴犯傻”[4]。靡非斯特的失败也印证了开头天主所说的“要奋斗难免迷誤差池”[4]但最终的结局必是邪不胜正的论断。

    三.魔鬼形象演变及其寓意

    按弗莱的定义,原型指“一种在文学中反复运用并因此而成为约定性的文学象征或象征群”。[5]《圣经》中的撒旦为西方文学创造了魔鬼原型。而魔鬼现象并没有局限于神学和宗教方面,而是直接与社会共同文化痛苦而蓬勃的产生过程联系在了一起。[6]《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浮士德》分别作于文艺复兴时期和启蒙时代的背景下,撒旦的魔鬼原型也经由马洛与歌德的重新演绎。马洛笔下的靡非斯特是撒旦原型的顺向演变,他外形丑陋,以契约者的身份诱使浮士德沉溺于享乐,最终又残忍地结束了浮士德的生命。其所作所为延续了《神曲》中魔鬼作为惩罚者和被惩罚者的形象特征,是人的敌对者也是“恶”的代表。歌德的靡非斯特较前者有了很大突破,“恶”已演变为“积极的恶”,他既是否定的精灵又是作恶造善者。在他的身上充满了睿智的哲思与思辨的精神,因此他常口吐名言,如“光源于物体,因物体而显得美丽,却也被物体阻挡不能前进”[4]等。魔鬼同浮士德形影不离、称兄道弟,俨然与浮士德合二为一,成为对立统一的两方面并得到了作者的肯定。

    魔鬼形象从单纯的“恶”到“积极的恶”,这一演变的背后凝聚着性格迥异的两个作家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对于人的思考。

    马洛是个十足的叛逆者。他不屈从权威,善于创新求异,赋予他作品燃烧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力,因为他主张诗歌的目的是愉悦而非说教。[7]他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塑造了浮士德博士这一悲剧人物,反映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分子们被知识吸引并渴望探索整个自然宇宙,但基督教的意识形态在此时不仅没有消失且在新教建立后变得愈发严苛。在这种背景下,浮士德否定上帝便是违反了基督教的价值观,势必要受到惩罚。但惩罚并不是为了告诫世人,而是彰显人物的悲剧价值,突出文艺复兴时期人对知识、对享乐生活的追求。

    《浮士德》的创作历时60年,歌德凭借其哲学思维塑造了一个超越以往魔鬼形象的靡非斯特,是撒旦原型的突破性演变。18世纪,启蒙家们扫除了“教会对人心所产生加以控制和操纵的所谓天启宗教的神秘、魔法和悖论所产生的恐惧和禁忌”。[8]宗教已无法禁锢人的思想,代之人道主义精神盛行。而此时诞生的靡非斯特则被看作是人松懈时的一个“刺激”,是人前进的动力。他与浮士德更像是一体的两面,不可分割。这种善恶对立统一的二元模式,正如海涅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历史》中写道,万恶的魔鬼撒旦和至善的上帝是永远对立的,就犹如人性中的善恶一样相互牵连不可分割。[9]没有靡非斯特的恶,便无所谓浮士德的善。

    撒旦是西方文学史上经典的魔鬼形象,其产生与演变代表了不同时期对于人性的挖掘。从最初十恶不赦、邪恶诡诈的撒旦魔鬼原型,到文艺复兴时期欲望满足与无情惩罚的矛盾体,再到启蒙时代“作恶造善之一体”,魔鬼形象一再被重新诠释。一定程度上,魔鬼形象的演变的实质是人们对于善恶这个终极命题的不断思考和探索,使人们关注并剖析人性本质。

    参考文献

    [1]中国基督教协会.旧约·以赛亚书[M].南京爱德印刷厂,2000(10):14章13-14.

    [2]崔楠.从四部戏剧谈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戏剧特色[J].名作欣赏,2016(06):106-107.

    [3]马洛.浮士德博士的悲剧[M].陈才宇译.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8.7.

    [4]歌德.浮士德[M].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10.

    [5]赵凌帅.靡非斯特的前世今生[J].世界文化,2009(01):31-33.

    [6]徐键萍.美的离心力[D].南京师范大学,2014.

    [7]纪德.纪德文集[C].桂裕芳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

    [8]邓亚雄.两个浮士德的比较研究[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05):52-57.

    [9]张晓丽.论撒旦文学形象的演变及其深层寓意[D].浙江师范大学,2012.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大学2019年度大学生实践创新训练计划项目,项目编号:201910299666X

    (作者介绍:李雨倩,江苏大学本科在读,汉语言文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