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积胜图》《南都繁会图》的考述

    鲍家树

    

    摘要:创作于明代的《皇都积胜图》和《南都繁会图》分别描绘了明代后期北京和南京的社会生活图景,提供了生动翔实的图像资料,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本文对两幅画作予以考述,同时与历史文献相结合,以图证史、以图补史,来考察明代后期两京的商业贸易和民间文艺。

    关键词:皇都积胜图 南都繁会图 两京 贸易文艺

一、学术史回顾

    学术界对于《皇都积胜图》和《南都繁会图》研究起步比较早,且多是对两幅画作进行宏观探讨,相关文章既有开创之功,但也有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浓厚的意识形态话语表述。[1]在新近的研究中,翁燕珍《董应举〈皇都赋〉与〈皇都积胜图〉图文关系研究兼〈皇都积胜图题跋〉考》(《书画艺术学刊》,2010年第9期)对《皇都积胜图》《皇都赋》《皇都积胜图题跋》三者的关系进行考证;朱瑾《皇都积胜图》中看晚明城市人群生存状态》(《文艺生活》,2012年第7期)以《皇都积胜图》为文本,对城市阶层结构以及结构之间的群落关系进行分析;胡恒《“场所精神”的回归——〈南都繁会图卷〉与“老城南保卫战”》(《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与(卷十)——手卷中的南京城市空间》(《建筑学报》,2015年第4期)、王志高《所绘城市空间解析》(《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9年第9期)对《南都繁会图》中的城市空间予以考证和解析。

    总的来说,目前学术界对《皇都积胜图》和《南都繁会图》两幅画卷的综合研究尚不充分,很多信息有待深入考述,结合图像对明代后期的商业贸易和民间文艺的专门探讨也不多。

二、《皇都积胜图》《南都繁会图》的稽考叙录

    (一)《皇都积胜图》

    《皇都积胜图》,明无名氏绘,纵32厘米,横2182.6厘米,绢本设色。原藏于燕京大学图书馆,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是反映明代万历年间北京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

    《皇都积胜图》以篆书题名,并以小楷署名“怡怡堂主人”,有翁正春于万历三十七年孟春(1609年正月)署名的跋文,跋文中称“侍御惟良史公得一缥素,题曰皇都积胜,持以示予,命为纪之”。[2]时任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的翁正春,负责东宫内外的庶务并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明史》记载其“风度峻整,终日无狎语。倦不倾倚,暑不裸裎,目无流视”。跋文中所称的“侍御惟良史公”,是指万历年间的巡按御史史学迁,其字惟良,任上惩处谗佞,后编《四礼图》刊布乡里,著有《麟经三易草》《四书心言》等。史学迁修建“怡怡堂”与弟同居,以示“兄弟怡怡”之情,“怡怡堂主人”便是史学迁的号。因此,史学迁是《皇都积胜图》的持有者和署名者无疑,但笔者认为,其并非该画的作者。史学迁曾长期巡按于湖广、云南等地,远离京畿,加之勘劾之务繁剧,且其绘画之才亦未曾见于经传,而《皇都积胜图》布局周密、描绘细致,因此,应是史学迁作为赞助人而请职业画家所绘,然其真实作者已不可考。根据画作中出现的北京外城[3]和跋文的写作时间综合判断,《皇都积胜图》所描绘的应是万历年间的北京胜景。

    展开《皇都积胜图》,青翠的京城郊外映入眼帘。几名男子押送一辆由八匹骡子托运的车子,在绿荫大道上前行。在郊外的集镇上,临街有两三处酒肆,也有路人在此休息打尖。画卷至此,添了一份烟火气。出了集镇,见两人铜锣开道,身后的八人两两抬着四个插着小黃旗的箱子,几名骑马男子紧随其后。如此阵势,行人驻足观望。或许是听到了不远处的马蹄声,两个赶猪的老汉扬鞭吆喝,生怕猪仔跑散,而茅屋里的人则泰然地摇着纺车。随着画卷延伸,卢沟桥即在眼前,桥上的狮子清晰可见。桥上迎面而来一队人马,两人骑马前导,伞盖随后,随从们前后簇拥着一顶大轿。过了卢沟桥,离外城越来越近,沿街的客栈、货栈和店铺多了起来,要比郊外的集镇热闹许多,路面也更为开阔。街的尽头是一处衙署,门前停放着一顶轿子,几个轿夫打着赤膊,席地而坐。出了街,“或解韁而偃息,或望尘而载犇”(翁正春《皇都积胜图》跋文),随处可见推车拉车的车夫、挑柴的农夫和货郎担,两名驿使骑马疾驰而过。路旁不时出现几处茅舍,妇女织衣,鸡群觅食,一派安宁祥和的生活气息。画卷中有四只大象,驮着衣衫褴褛的象奴,据《万历野获编》记载,“象初至京,传闻先于射所演习,故谓之演象所。而锦衣卫自有驯象所,专管象奴及象只。特命锦衣指挥一员提督之,凡大朝会役象甚多,及驾辇驮宝皆用之,若常朝则止用六只耳。”此时,外城的广宁门近在咫尺。

    进入外城后,画面热闹许多。街中有一队骆驼经过,不远处又有进京献兽的外国使臣,抬夫们抬着的两个笼子里,分别是一头狮子和一头老虎。继续延伸画卷,可见内外城交界的护城河。此时,映入眼帘的是正阳门,穿过正阳门也就进入北京的内城。连接正阳门和内城大明门的棋盘街是全画之中最为繁胜之处,行人如织,百货云集,靴帽、布匹、折扇、雨伞、陶瓷、字画、珠宝、草药、鞍鞯、占卜等铺面琳琅满目,其中还有弹曲说唱的艺人,引人驻足观看。这里也就是朝前市,“朝前市者,大明门之左右,日日市,古居贾是也。”[4]

    穿过街市,一进大明门,热闹的商贸景象渐渐淡去,雄伟的承天门巍然肃立,承天门前有几位外国使臣捧着象牙、珊瑚,等待宣见进献。画卷延伸至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宫殿大堂、亭台楼榭萦绕在浓云之中,更加突出皇宫禁地的森严神秘。紫禁城北则是郁郁葱葱的万岁山。过了北安门之后,画面渐渐疏朗,并延伸至城北的居庸关,在关内的衙署门前,士兵们击鼓鸣金、持械守卫,一人骑马飞奔而至。在边关之外,则有另一队人马,他们的服饰和旌旗都有别于中原,应是北方的瓦剌,为首者留着短须,凝望着南面的居庸关。至此,《皇都积胜图》的呈现也便结束。

    (二)《南都繁会图》

    《南都繁会图》,明无名氏绘,纵44厘米,横350厘米,绢本设色。原藏于常熟望族翁氏,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是反映明代后期南京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

    《南都繁会图》前署“明人画南都繁会景物图卷”,尾署“实父仇英制”。仇英,字实父,生活于正德、嘉靖年间,是明代画坛的杰出代表,有《汉宫春晓图》《玉洞仙源图》《桃村草堂图》等画作传世,但《南都繁会图》的笔墨水准远不及仇英的传世作品,亦无史料证明仇英曾画过该图。因此,《南都繁会图》应为明代后期无名氏假署仇英的画作。

    展开《南都繁会图》,南京城郊野的一派春意映入眼帘,绿树、桃花、青草,田园风光和乡土气息十分浓郁。在连接城乡的驿道上,士兵正在巡逻。有四人抬着轿子,一位长者悠闲地坐在其中,一人撑起华盖在前。道旁的一间茅舍里,两人正在忙着舂米。

    画卷很快进入描绘的重点,也即南京城内的街市。从南市街到北市街,呈现出一派繁盛景象。据史料记载,“南都大市为人货所集者,亦不过数处,而最伙为行口,自三山街西至斗门桥而已,其名曰果子行。它若大中桥、北门桥、三牌楼等处亦称大市集,然不过鱼肉蔬菜之类。”[5]画卷中的南市街、北市街应属此处。街巷纵横交错,屋舍鳞次栉比,商铺、酒楼、茶社、书铺、画寓、钱庄、当铺、浴堂、衙署、庙宇、戏台等等错落其间。车水马龙,各类招幌夺人眼目,诸如“布店发兑”“专染沙罗”“发兑官燕”“极品官带”等等,门类繁多。秦淮河上,画舫、货船、木筏往来穿梭,远处有“猪行”“羊行”“驴行”“鸡鸭行”等售卖牲畜家禽的市场和“木行”“船行”等手工业作坊。

    出了街市,宫墙之外“大小文武官员下马”的石碑出现在画中。南京皇宫琼楼玉宇若隐若现,几个手持仪仗的内侍站立在大殿之外,可见偌大皇宫的冷清寂寥,这与喧闹的街市形成了鲜明对比。至此,画卷结束。

    总的来看,《皇都积胜图》和《南都繁会图》都是采用散点透视的构图方法,兼工带写,动静相宜,疏密有致,呈现了明代后期两京繁盛的城乡百业。从画卷路线来讲,《皇都积胜图》和《南都繁会图》总体上都是自南向北的地理布局。《皇都积胜图》所呈现的大致是从郊野过卢沟桥,穿广宁门进入北京外城,再由正阳门进入北京内城,展现紫禁城、万岁山,及至京城西北的居庸关;《南都繁会图》所呈现的大致是自郊野至城南街市,再到城东北的皇宫。就画卷内容而言,基本上都是按照“郊野-街市-庙堂”的顺序次第展开,不同的是,《皇都积胜图》增加了“边塞”的元素,也凸显了当时中原王朝与北方民族的复杂关系。

    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在南京依然保留与北京相对应的中央机构,并行两京制度。南京的官员虽然在品秩和待遇上与北京相同,但其權力却相去甚远,更有“南吏部不与铨选,礼部不知贡举,户部无敛散之实,兵部无调遣之行”[6]的说法。“明自永乐迁都,南京官吏已从减省,其后仁宗复以北京为行在,南京各部寺因悉补设如初,迨正统既定都北京,南京官僚仍旧并置而实无职业可任,于是投闲置散者,则一切屏之于南京,其为是官者,亦率以养髙自放,不复事事。”《历代职官表》中的这段记载,也可见明朝南京在政治地位上的衰落。因此,《南都繁会图》中所见的南京皇宫,其气势较《皇都积胜图》中的北京皇宫也少了几分威严。

三、明代后期两京的贸易与文艺

    (一)商业贸易

    翁正春在《皇都积胜图》的跋文中说“五方辏集,万货波荐”“应接不暇,往来缤纷”,自是一片繁盛之景。万历年间,北京的商业和手工业,除了典当等本多利重的行业外,还包括“网边行、针篦杂粮行、碾子行、炒锅行、蒸作行、土碱行、豆粉行、杂菜行[7]”等众多小本经营的行业,其数量,足足有132种之多。笔者认为,明代后期的北京城,其商贸状态仍属政治背景下的保障型商贸。在《皇都积胜图》中能够看到,络绎不绝的车马驮载着货物运往北京城,正如万历年间刑部左侍郎吕坤的《忧危疏》所言,“京师者,朝廷腹心之地也。……九门一闭,则煤米不通。一日无煤米,则烟火即绝。……虽有仓场,止足官军守御之用。”连接正阳门和内城大明门的棋盘街是当时北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即便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8]的棋盘天街,相较于《南都繁会图》中的南市街也是逊色不少,从画卷中店铺的规格、招幌的式样等便可见一斑。

    明代后期,南京的城市商贸则有着消费型的特征。尽管此时的南京不再是政治中心,但依然是“东南财赋之所辐辏”[9],加之“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10],南京作为南方的经济文化重镇是毋庸置疑的。“国初建立街巷,百工货物买卖各有区肆……如铜铁器则在铁作坊;皮市则在笪桥南;鼓铺则在三山街口,旧内西门之南;履鞋则在轿夫营;帘箔则在武定桥之东;伞则在应天府街之西;弓箭则在弓箭坊;木器南则钞库街,北则木匠营。”[11]在《南都繁会图》中也有所体现,“猪行”“羊行”“驴行”“鸡鸭行”“木行”“船行”等等,百货各有比较集中的专门营业场所。关于南京的商贸盛况,万历年间吏部尚书张瀚在《松窗梦语》中曾有论述,“(金陵)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辐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南都繁会图》中“南北果品”“福广海味发客”“立记川广杂货”“川广云贵德森字号”“西北两口皮货发客”乃至“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等招幌都印证了明代后期南京商贸的发达。

    南京之所以与北京有着商贸的差别,得益于其绵密的水上交通。“京师惟有潞河与海可以挽漕耳,且河势逆而海势险。南都则长江上下,皆可以方舟而至。且北有銮江、瓜洲,东有京口,而五堰之利,或繇东埧以通苏、常,或繇西埧以通宣、歙,所谓取之左右逢其源者也。自古都会之得水利者,宜亡如金陵”[12],这也是“京师不若南都”的原因。《南都繁会图》中秦淮河上往来穿梭的各类船只,也是当时水运交通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