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影》的美学回归与视觉重构

    梁瀚泽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1]描写了一个梦境:人的影子不愿意做一个不明不暗的影,不愿意偷生苟活于不明不暗的境地,不愿意跟随人了,所以,向人告别。电影《影》讲述了一个真身与影子的故事。真身子虞是沛国的大都督,因身负重伤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退居幕后,作为幕后操盘者和大权把持者,把叔父隐蔽收养的影子境州推向人前,以替自己面对朝堂的险恶和抵挡弄权中的险象环生。

    对于影子境州来说,由于子虞的受伤,自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在子虞的操控下登上权力之巅。离开真身,影子独自前行。影子与真身就好像黑与白、明与暗般对比强烈,真人与影子如影随形而又始终为两者。黑白真假转换,呈现出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给人以古典水墨的艺术享受。走进《影》的世界,像是在浏览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浓浓淡淡,次第展开,错落有致,云蒸霞蔚,充满了诗情画意、韵味无穷。

    一、水墨韵味的古典回归与当今审美需求的结合

    《影》的画面,几乎摒弃了西方元素。从用色到构图,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充满银幕。运用中国元素,全力打造一个玲珑剔透的艺术精品。即便没有精彩的故事内核,这个外壳依然惊艳夺目。在黑白灰的现代简约风格中,为观众呈现一幅水墨丹青画卷。2017年3月18日,《影》在北京怀柔中影基地开机,从北京怀柔到湖北咸宁,先后到潜山森林公园竹海、赤壁随阳竹海、湖北洪湖瞿家湾古镇等地取景,全实景拍摄,不依赖后期处理。一处处“水墨”的建筑,“水墨”的竹海,“水墨”的城墙,带给观众视觉享受和无限想象空间。

    《影》的拍摄,反映了张艺谋导演放弃宏大场面的商业巨制,回归古典的传统艺术和审美情趣,而古典中又糅合了当今的审美元素。

    将战争、动作、古装等元素高度糅合的《影》展现的魅力恰如其分。影片在色调上摒弃多余颜色,只留黑白灰,用“水墨”讲故事。除了借用中国传统黑白水墨作品的神韵外,放之故事内核,也深层影射三个主线人物的神与形及所处空间,但这种影射不会非常明显地对应到某个人身上,而是若有若无、虚实相间。如子虞既是黑色也是白色,两种颜色相互浸染、彼此渗透,然而,激烈的朝堂纷争是片中几段高潮之一,高潮的颜色深浅引导着其他色彩深浅的程度。明面上的沛国之王是主公沛良,此为白色;而子虞身处斗室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执大权于掌中,此为黑色;身为冒牌都督的影子境州,穿梭于主公和都督间,此为灰色。但主公是昏君,都督却深得民心、功高盖主,使得黑色反比白色耀眼。随着故事情节的再一次翻转,母亲被杀,影子境州彻底觉醒,大殿一战后杀了本体都督,黑白两色被灰色吞没,灰色笼罩沛国……张艺谋导演用水墨讲故事、解读历史、解读人性、诠释故事情节的深邃思维可见一斑。

    当今电影大多持色杀银幕,色光的三原色绘就彩色世界。画风或浓墨重彩,或清幽淡雅,色彩的交相呼应被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所认同和喜好。电影最强大的视觉语言是色彩,色彩本身就具备讲故事的特性,同时也能为故事的演绎锦上添花。红色是热情,是奔放,是喜庆;绿色是青春,是希望,是生命;蓝色是冷静理智,纯净安详,黄色是雍容华贵、轻快活力。

    《影》展现出来的味道绝不是淡而无味。那些用心提炼出来的传统文化元素,太极、占卜、琴瑟等视觉隐喻符号等都与动荡的时代背景、勾心斗角的政治局势以及复杂神秘的人物身份相契合,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权衡中西方、古典审美回归与当今审美需求差异,用水墨画风入屏是一种挑战,国外观众可能不理解水墨画之美,而国内观众在银幕上也甚少见到这种风格的影片,每一幕看上去都像一幅水墨画。张艺谋运用水墨韵味的古典回归与当今审美需求的完美结合,使观众清除存储思维,注入全新视觉,体验全新叙事。

    二、清幽淡雅的美术氛围与意境营造

    《影》以水墨的黑白灰为主色调,渲染出作者内心纯粹的中国传统美学审美世界。中国传统山水画讲究意境的营造,画中云卷云舒,山高水远,无不是一种天高云淡的境界,是脱俗的。王维的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北宋郭熙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四可”之境,以“可游”“可居”为最高境界;清代笪重光的“实景”“真景”“神景”意境论等。今天的水墨是一片汪洋大海,承载着各种扬帆远航又急功近利的大小船只。画面多无恬淡闲适之感,而充满媚俗甚至是恶俗,装出来的境界,可惜处处是漏洞和破绽,把神韵、意境丧失殆尽。

    《影》并非一部黑白影像,而是严格对色彩的撷取与摒弃。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只为留下那一分作者真心奉献观众的真与诚。从物理上控制色彩。大部分实拍戏份都是在真正的阴雨天拍摄完成,所有的场景、道具和服装尽量呈现黑白化,最终达到像中国水墨画那种酣畅淋漓、意韻清雅交融的感觉。灰色与灰色,灰色与黑色,灰色与白色更加考验着作者的渐变色处理能力。

    意境的营造首先要正确处理好“景”“情”“意”三者之间的关系,其次要借助特定的艺术表现手段和形式。情景交融、意趣高雅、引人入胜、意境深远是山水画的基本特征,“景”“情”“意”三者之间是一个递进关系,由景生情、由情表意,由此进入妙境,这是画家作画的最高境界。

    情景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既没有固定不变的形象,也不允许画家按固有的程式去生搬硬套。只有常游历名川大山、开拓眼界,博览群书、陶冶情操,加之勤思苦练才能达到有情景、有意境。

    影片的服装设计师陈敏正和团队为人物画图就用了9个月时间。最开始影片的定位是彩色的,制作团队不断尝试各种各样的形象设计。对颜色饱和度做加减法后,再探讨、研究,再做一批黑白灰的图案,最后加入一些中国风,用国画晕染的视角效果。黑白灰的图案纹理是制作团队做的水拓画。从水里拓出来的水拓画,有其独特的意蕴。人是画不出来的,因水是流动的,拓出来以后,它的那种韵律感觉、波动视觉以及色彩的浓密稀疏给人气韵生动之感,似天然雕饰而成。制作团队做了近千张的水拓画,用来作为服装方面一些肌理和文案的一些图形。

    影片在服装造型设计上以汉服为基础,服装柔软,飘逸。领型是汉代最简单的交领,不去做任何领型的改编和时尚元素的注入,采用典型的汉服风。片中有很多场景是在风中雨里,在材质的选择上,见风能飘逸起来,但见雨又不能塌。单独制版印刷的服装都有不同程度不同韵律的一些泼墨,似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用不具象的花型、文图表现意蕴,正如“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2]

    三、“应物象形”的“真实”造型与“面具”掩饰下的视觉反差

    写意的水墨视觉空间,以道具与服装的黑白对比代替后期的视觉冲击效果处理,意象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无处不在的人与人的情感、欲望、权谋的博弈,黑白之间盡显东方阴阳美学,真假之间展露人、权、欲,利,极其复杂的世间万象。

    子虞的影子替身境州,健壮,白衣挺立身姿飒爽。沛国都督子虞,老谋深算,狠厉非常的谋臣,大权在握的权臣。在战斗中身受重伤,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他藏身于斗室之中,不让别人发现他身体上的问题,让跟自己非常相似的境州在朝堂之上替代他。

    《影》用暴力美学的方式解析一个小人物作为傀儡替身的血泪与不甘,留白写意的构图形式与肃杀内敛的美学风格完美结合,多层次渲染一幅人性水墨丹青图,张艺谋导演让“电影提供了一条贯穿线把它的观众连结在一个集体的梦幻中,一个对他们自己的文化经验理想化的幻景之中”[3]。

    强烈的视觉反差,是一种美。和谐是具有明显差异的对立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共同处于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中,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就整部电影的画面而言,可以通过画面的对比强调电影情节的跌宕起伏。但更主要的是通过一定手法的设置达到整部影片视觉的协调统一,使电影各画面保持和谐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电影中光影色调气氛的营造。

    沛国主公沛良为向群臣表露其“求和”的决心,特将《太平赋》书写于大殿屏风之上,在表现荒淫无度时,内心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作为平面二维图像的动态展示,屏风的柔弱和内心激愤起到了平衡画面构图、隐喻人性与环境关系的作用。

    制胜武器沛伞,阳刚之下带柔美,柔中带刚定胜负。先拍两个月健壮的境州,然后再拍病入膏肓、瘦骨嶙峋的子虞,壮弱同框,对比强烈又尽显真实。阴阳和合使“真实”和“面具”对比之下的形象视觉与观众认同与否定的心理反差达到了辩证统一。

    子虞与境州做同框是很难的,机器开始移动,演员互动,会增加后期的剪辑难度,全电脑特效并不能自然地展现复杂的表情,电脑做的眼神是空虚的,人的血液流动,温度带动的情绪变化,那种带给人的细腻感觉是电脑无法完成的,拍境州与子虞做伤口的时候用的是混合式,为了保留演员最原本的演技,两次演绎,互动都要恰好是在同一个时间线上发生,每一个点的要求都几近苛刻。“由技术生产出来的所谓真实,很可能遮蔽隐藏在现实秩序中的真实……事实上电影中的真实并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具体而局部的时刻,真实只存在于结构的联结之处,是起承转合中真切的理由和无懈可击的内心依据,是在拆解叙事模式之后仍然令我们信服的现实秩序。”[4]

    造型里外,外形反应内心,内心指引外形。两者互为依托,内外相助,紧密统一。究竟谁才是最后赢家?究竟谁中了谁的圈套,不到最后一刻完全猜不到剧情的走向。结局更是设下了多次翻转后尘埃落定,境州以都督的身份拿剑站到宫殿外,当中宣布主公驾崩后。都督夫人疯了似的从大殿上跑下来,她看似要拉开大门冲出去,却在看到门外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她看到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电影为观众留下这个开放的结局。

    结语

    《影》几近完美地将对比色的冲突与渐变色的和谐有机统一到画面之中。大场面、人海战术、鲜艳的对比色……这些都是张艺谋电影的标志。但在《影》中用一种极致的手法呈现出了一部色彩斑斓的黑暗和阴雨连绵的明亮。笔者感受到作者用匠人之心制“把玩之件”。“团体操”似的大场面不见了,这一次聚焦一个人、一个影子,这是一种本心的回归,早已熟悉并喜爱作者早年的平实与真诚,中年用色的雍容华贵反显韵味缺失。这一次,是一种美学的新呈现、新升华。用简单的故事和匠心的造型设计挖掘出深刻的人性,反省权力与欲望。每个人都会对《影》产生不一样见解,都会反复回想电影的剧情去猜测最后发生了什么,《影》用自己独特的手法,成功占据了无数观众们的心扉。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经典全集[ M ].烟波,主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55-55.

    [2]秦牧.艺海拾贝[ M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143-143.

    [3][美]托马斯·沙兹.旧好莱坞/新好莱坞:仪式、艺术与工业[ M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2.

    [4]贾樟柯.贾想Ⅰ: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 M ].台海出版社,2017:1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