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通沙龙动画电影：写意性构建与现实性观照的互融

    吴金龙

    放眼当今的国际动画产业格局，美国与日本以其独到的商业敏感度和绝对的全球化意识占据着主导地位，而作为动画电影的发源地、有着悠久历史的欧洲动画，虽然也可算作是动画重镇，却是以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等国为主要阵地，至于爱尔兰这个国家，则鲜少听说有动画电影的产出。直到最近几年，爱尔兰卡通沙龙动画工作室异军突起，在频频摘取标志着动画产业最高水准国际大奖桂冠的同时，也将爱尔兰这个有着“翡翠岛国”之称的欧洲国家带入了国际电影界。

    爱尔兰位于欧洲西部爱尔兰岛的中南部，三面环绕着浩瀚无边的大海，星罗棋布的沼泽、山地与荒野，蜿蜒交错的河流与湖泊，让这里的自然风光宛若仙境，而那些中世纪的古老城堡、葱茏恬静的乡野和至今仍然活跃在当地人头脑中的精灵族群，让这里成为神话和志怪传奇的源头。正是这样辽远壮阔的原始地貌和沧桑辉煌的历史进程，为爱尔兰提供了丰富的动画创作土壤。

    爱尔兰卡通沙龙动画工作室迄今为止已经成功制作出品了三部动画长片，分别是《凯尔经的秘密》《海洋之歌》和《养家之人》，在三维立体动画风靡全球的今天，卡通沙龙动画工作室的作品却始终在坚持以平面手绘质感的画面风格进行创作，他们将传统的爱尔兰民族美术风格与现代动画的设计美学相结合，以柔美简约的线条、清新明丽的色彩和装饰性风格的画面勾勒了美好动人的故事。然而在这些呈现出强烈写意性视觉美感的故事背后，影片的真正内核却是对现实世界的沉重反思，主创们用童话故事的形式表达了他们对宗教与世俗、战争与和平、自然生态与现代化等问题的深切关注。同时每部作品中小主人公的人生经历也反映了儿童在成长道路上可能会经历的阵痛与蜕变。卡通沙龙通过这些既带有几分奇异魔幻色彩，同时又饱含疗愈性和教育意义的温暖故事，传递出影片充满爱与希望的主题思想，备受欧洲乃至全球动画产业界的高度关注。

    一、民间文化与现实童话的双线叙事

    在世界许多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区总是会流传着丰富多彩的神话、传说与故事，这些古老的民间故事既是对原始时代人类社会生活的自然表达，也是对人类“童年”时期的心理认知和需求的曲折诉说，对社会形态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大多以真实的历史故事为蓝本，经过一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进行口耳相传和创作加工后不断完善，逐渐成为当地人民的精神信仰和经久不衰的文化母题，成为民族认同的源头和发展动力。它们虽然不能被视作历史正统，但是仍然能够折射出历史的真实，在承载这块土地古老文化信息的同时，也见证着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繁衍生息的艰难历程，是一个民族自身风格特征形成的基础，凝聚着这个民族文化命运的深层积淀。在卡通沙龙出品的三部动画电影中，创作者分别以爱尔兰和阿富汗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的角色和主题，对影片的故事情节进行串联，将传统的民间文化隐藏在这些现实童话之中，并以此构建出电影的双线叙事结构。

    爱尔兰在古代是凯尔特人的居住地，神话故事与历史在这片土地上缠绕共生，共同构建起独属于爱尔兰的历史与文明，《凯尔经的秘密》和《海洋之歌》都和爱尔兰的古老传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电影《凯尔经的秘密》完全取材于爱尔兰基督教的插图手抄本《凯尔经》，讲述了在公元九世纪的时候，维京海盗的铁蹄踏上了这片土地，小修道士布兰登为了保护《凯尔经》不被销毁而远走他乡，并最终成功保护了这部最美经书的故事。事实上，影片在布兰登对外面世界的探索之旅的外衣下，还隐藏着对《凯尔经》思想内涵的展示，通过把童真趣味与宗教哲学相结合，将凝聚着爱尔兰民族智慧的古老故事传递给世界。[1]《海洋之歌》延续了《凯尔经的秘密》的叙事手法，影片同样根据爱尔兰的民间故事改变而成。兄妹二人在机缘巧合之下踏上寻母之路，用他们在旅途中遇到的海豹精灵、海神麦克·利尔、猫头鹰女巫以及海丘精灵等形象串联起故事的叙事结构，这些形象均是来源于爱尔兰民间传说，创作者将他们巧妙地融合进影片的故事情节之中，建构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梦幻世界。同时影片中的某些形象也是真實存在的，例如他们在旅途中曾遇到的“伟大的讲述者”，在凯尔特的历史进程中，许多历史事件和法律条文都是通过吟游诗人的长篇诗歌被广为传唱，是他们让爱尔兰的历史文化被世人所了解，影片将这些人物形象加以卡通化，在向这些历史传承者致以敬意的同时，也打破了奇幻与现实之间的壁垒，编织出美妙的光影画卷。

    卡通沙龙在最新力作《养家之人》中，将故事发生的背景放置在了塔利班统治之下的阿富汗。当权者禁止女性走出家门，所以当少女帕尔瓦娜的父亲被逮捕以后，她决定剪去长发，假扮男性来支撑起整个家庭。面对无助的母亲和弟弟，她学着父亲的样子靠讲故事来安慰他们，这些故事的内容也构成了影片的暗线剧情，并带有鲜明的象征和指代意义。帕尔瓦娜的父亲曾经给女儿讲述过他们国家的历史，尽管无数侵略者的铁蹄踏上过这片富饶的土地，但是他们从来不曾畏惧。故事象征着这个国家充满荣耀与悲怆的历史和永不屈服的民族尊严。之后帕尔瓦娜想要诉说的关于公主的故事，却被塔利班的突然盘查打断，代表生活在这里的女性无法所拥有的公主梦。最后是帕尔瓦娜讲述的关于小男孩勇敢对抗象王的传说。影片用立体剪纸的画风将其与现实叙事之间加以区别，构成既对立又交融的叙事形态，这个故事帕尔瓦娜断断续续地讲了很久，最终小男孩战胜象王的结局，象征着黑暗过后，光明终会来临的永恒主题。

    对于卡通沙龙的创作者而言，在电影中融入神话传说并不意味着要放弃现实主义，他们在构思剧本时参考了大量的凯尔特远古传说和民间故事，最终选定出与亲情和家庭有关的故事穿插其中以辅助叙事，既赋予了影片轻盈的梦幻感，同时也通过对古老传说的现代阐释，实现了时间上的古今融合，让人更好地理解与体会故事中所蕴含的深沉情感和哲学意味，感受到丰富的艺术感。

    二、儿童视角与现实反思的张力

    伴随着“儿童本位论”观点的提出和推广，让作为未来的人的儿童拥有独立的人格和话语权，借助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以他们的思维方式、语言叙事和情感态度对外在世界进行描绘和诠释，文本结构因为受限于儿童视角，所呈现出语调、姿态和心理意识都带有鲜明的儿童思维，这样的叙事策略逐渐被许多文学和影视作品所青睐。儿童由于年龄和阅历的限制暂时无法进入成人世界，但是随着他们身体与心灵的不断成熟，儿童会逐渐拥有成年人的生命特征，此时的他们依然游离于成年世界的边缘，只能用窥探者的眼光去打量远远超过他们理解能力、但又必须努力适应的成人社会游戏规则。透过这样的儿童视角，自然可以看到现实生活最本真的面貌，而在对当今世界的普适性话题进行思考时，这样充满稚气的视角也在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别样的深刻。

    战争与儿童在文学与影视的艺术谱系中从来都是相互对立，却又时常相伴出现的书写符号，透过儿童的眼睛去窥视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悲惨事件，以微观的方式切入到宏观之中，让童真的眼神与人世间最沉重的苦难相遇，用极具对比性和冲突性的元素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和严肃深刻的现实意义。[2]电影《养家之人》没有用硝烟弥漫和炮火纷飞的场景来正面表现战争的残酷，而是用一种极具美感的形式和女性儿童的视角来表达影片的内在思想。该片从小女孩帕尔瓦娜的视角切入，聚焦了处在战乱和伊斯兰极端组织控制下的阿富汗，面对森严的宗教管制和世俗的黑暗压迫，帕尔瓦娜毅然决然地剪去长发代替父亲出门赚钱养家，在战乱、贫穷和极端宗教的多重压迫下，快速消逝的童年让她艰难而又彻底地完成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蜕变，并让母亲和姐姐最终明白要懂得依靠自我的力量反抗强权，用自己的柔韧而炽热的胸怀去适应这个坚硬而冰冷的世界。影片用儿童视角书写女性成长，放大了战争的残酷和男权社会对女性无缘由的暴力与侵害，在讲述身处战乱中儿童生存境遇的同时，也刻画了处在男权统治压迫下女性柔软却坚定的力量。电影最终结局是帕尔瓦娜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救出了父亲，并且终于讲完了那个关于小男孩挑战象王的故事，象征着她继承了父亲说书人的角色，国家伟大的历史得到传承。影片用这样的方式暗喻了在男权社会的制约下，女性与儿童身上仍然具备着不容忽视的创造力。

    相比于《养家之人》直接以战争中的女性儿童为主角所呈现出的冰冷刺痛感，《海洋之歌》明显多了几分浪漫与唯美的色彩，但是在亲情的失去与重获的温馨主题下，影片所折射的却是现实社会普遍存在的各种问题，故事的内在核心其实是在表达今天工业文明下的人们，正在渐渐失去原本拥有的“家园意识”。在科学与技术的帮助下，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渐渐不再具有原始蒙昧时期的神秘色彩，而只剩下在高度科技化的指引下，我们可以用理性控制的那部分现实。电影中自幼成长在海边的兄妹二人在被奶奶带到都市之后，立刻就对眼前的高楼大厦产生畏惧与茫然之感。高耸入云的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雾，让画面立刻蒙上了沉重的阴影，各种精致的陈设在狭小逼仄的空间被整齐放置，却远没有大自然中随意散落的石像富有灵性，想要回到父亲身边的他们就此展开了神奇梦幻的冒险之旅。而在这个充满奇遇的故事深处，隐隐流动的是属于现代人的乡愁，他们在旅途中所遇到的神话人物和精灵，正是象征着人类曾经与自然同生共处的前工业文明时代，然而随着身为海豹女的母亲最终回归大海，所有神灵也都完成了他们的归位，才真正彰显了影片的悲剧内核。人类终将会告别蒙昧，走向城市化与现代化，虽然再也无需去向神灵求助，却也失去了原先那分敬畏之心。而所有的神话故事也会被定格在童年时代，与成年后的我们相互割裂，这既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也是人类现代文明的挽歌和乡愁情感的源头。

    对于人性的迷失与救赎进行探讨是艺术作品中亘古不变的话题，卡通沙龙的动画电影都是在看似温馨的结构框架和故事脉络下，渗透着浓厚的悲伤底色。影片通过儿童的欢乐纯真和现实的悲伤残酷形成对比，表达出对宗教的反思、战争的厌恶、女性权益的争取以及现代文明下精神失落的哀伤，折射了主创者对隐藏在高度发达的现代性生活背后社会问题的忧虑，并以此触发成年观众的思考。

    三、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兼容

    卡通沙龙出品的动画电影中没有各种令人炫目的特效技术，而是采用传统的二维平面的动画模式进行制作，每帧画面都仿佛经过了精雕细刻，用简约线条勾画出的几何图形，延展堆叠出千变万化的姿态和场景，将本民族的图腾文化植入于現代美学思想中，让古老而又厚重的历史文化通过现代艺术的书写方式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激荡出别样的民族风情。每部作品中都渗透着手工艺人的古朴细腻和爱尔兰岛国文化的深沉醇厚，将悠久的民族文化推向了世界。

    从最初的《凯尔经的秘密》到之后的《海洋之歌》，卡通沙龙的动画电影均大量使用了宗教符号、几何图形、手绘线条和天堂般绮丽梦幻的色彩，让影片的画面带有强烈的欧洲中世纪宫廷装饰风格。《凯尔经的秘密》整部电影所有的场景都在相同的水平面上，通过三分镜头来实现空间位移和叙事推进，利用绘本插图式的分割方式进行镜头的分割与剪辑，将二维动画的制作技巧应用到了极致。电影运用符号化的创作手法，对具有符号学意义的图形和概念进行艺术转化，同时《凯尔经》中丰富的艺术元素也为电影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影片中的角色造型和场景设计均是选取书中的图形元素，布兰登、阿诗玲和其他修道士的形体特征非常契合书中的人物形态，而出现在他们所处空间中的螺旋状的雾、曲线形的水流和几何图形状的墙，也全都来自于对《凯尔经》中插图绘画的提取和解构，画面布局完全符合黄金分割点的数学比例，用现代手法对古老文化进行了全新阐释。在音乐选择方面，贯穿全片的民谣歌声搭配爱尔兰风笛、民谣吉他和竖琴乐器，营造出强烈的空灵飘逸之感，《海洋之歌》中发丝成为了记忆储存的载体，而音乐却是唤醒记忆的介质，母女二人用低吟浅唱的方式诉说着大海古老神秘的忧伤气氛，将浓郁的爱尔兰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极美的视听享受，爱尔兰民族诗人叶芝的影子也在卡通沙龙的电影中随处可见。这位对20世纪英语诗歌的创作与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伟大诗人，用高度艺术化且洋溢着灵感的诗作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灵魂，多变的艺术风格和极富神秘幻想的文学情调，为爱尔兰的民族文化复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叶芝同样擅长从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中撷取素材，并且融入自己对生命和人性独到精辟的理解。《海洋之歌》在开片便吟诵了他的诗歌《被偷走的孩子》，这首诗歌表达的是孩子们拥有世间最纯净的灵魂，所以仙灵在呼唤着他们远离尘世的喧嚣，走入到美善的仙境中去，这与影片中人类与精灵相互救赎的主题不谋而合，创作者以诗歌般美丽流畅的音画和精致纯粹的故事延续着同胞叶芝的使命，让爱尔兰这片土地上神秘且永恒的美丽得到最好的传承。

    爱尔兰地区西临大西洋、东靠爱尔兰海的特殊地理位置，大海成为这个国家与民族的文化根基与象征，它既是这些电影中的重要场景，也是影片创作的重要母体来源。《海洋之歌》中的兄妹二人从小靠海而居，对大海有着极深的眷恋，小海豹女的歌声指引着所有的神灵回归大海，曼妙的音乐表达了主创者对回归自然文化的原始渴望。《养家之人》中故事发生的地点对于爱尔兰人而言属于异国他乡，但是影片中仍然可以看到大海的身影。处于中东地区的阿富汗干旱少雨，和帕尔瓦娜同样女扮男装的小伙伴瓦利德曾经在父亲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画中蔚蓝的大海从此便成为她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她们坐在锈迹斑斑的废弃坦克上，在沙海落日的余晖中，憧憬着能够逃离这充满桎梏的国家，海洋也在此时幻化为和平、自由与平等的美好象征。

    卡通沙龙动画作品的成功，再次印证了民族性与世界性可以相互兼容的观念，主创人员把爱尔兰的空灵与诗情与反对战争和工业文明肆意侵蚀田园生活等国际性话题相互融合，使影片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一种哲学意蕴。情感的失落与回归等主题，让影片在具有民族文化色彩的神话故事外衣之下，也具备了全球性的国际化的视野，拥有了更高的思想性。

    结语

    在美国与日本的动画产业不断引发传播热潮、创造商业奇迹的喧嚣下，欧洲的动画电影如今略显式微，但是即便是在如此的境遇之下，卡通沙龙的创作人员也没有盲目地追随美国和日本动画产业的发展步伐，三部动画长片均是以唯美灵动的画面、精致巧妙的构思和饱满充沛的情感取胜，逐帧手绘的方式体现了创作者高深的艺术造诣，全部提名于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也足以说明其高超的制作水平和在当今世界动画界的影响力。在思想内涵方面，他们注重作品对历史的关注和对现实的思考，从不刻意回避现实世界中无可避免的灰色地带，但也把对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和美好人性的温暖守护蕴含其中。卡通沙龙动画作品在发扬民族传统的同时还能保持自身的独特性，为我国的动画产业提供了良好的示范和借鉴功能。

    参考文献：

    [1]彭迎.《海洋之歌》的神话复现与创伤叙事[ J ].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6（4）：114.

    [2]谢诗思.战争阴影下的儿童话语——论近年来匈牙利“二战”电影的创作倾向[ J ].当代电影，2017（1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