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民族?身体:泰国动作片文化三题

    覃晓玲

    泰国新浪潮电影的兴起,使得泰国电影在进入新世纪以来成为亚洲电影一道独特的风景。泰国电影娴熟地运用商业电影类型化策略,给世界电影贡献出了独具泰国特色的恐怖片、青春爱情片、史诗片、动作片四大类型影片,涌现出了《鬼夫》《教师日记》《纳瑞宣国王》《拳霸》等一系列非常成功的电影作品。尤其是动作片,以凶狠凌厉的泰拳、浪漫的异域风光、拳脚了得的功夫明星、奇幻的民族文化、流畅的视听语言支撑起来的视觉奇观极大地满足了观众对他者文化的追逐心理和合理幻想,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泰国文化的复兴。在动作片创作领域,有两位导演的风格既特质鲜明又前后传承,是泰国动作片导演的代表人物。本文以这两位导演普拉奇亚·平克尧、托尼·贾的电影作品为例来分析泰国动作片的文化意蕴。

    一、视觉奇观:异质文化

    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世界各国同时被裹挟进文化一体化的波浪中,文化之间的杂交成为一种显性现象,但是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使之发展出了迥异于经济的一条道路,那就是在趋同性的前提下仍旧保留了各自民族文化中最为精粹的部分,也正是这部分内容成为电影视觉奇观的主要组成部分,如Coco这部电影中的墨西哥“亡灵节”文化构成了电影全部的视觉奇观。诚如王一川所说的那样:“世界各国公众也渴望体验到正在全球一体化潮流冲刷下面临失落命运的异质文化奇观。无论是自身被淹没或遗忘的古典传统胜境,还是陌生他者的奇异文化风貌,只要是富于视觉冲击力的,都可能引起满足他们对于异质文化的强烈好奇。”[1]

    对外国观众而言,泰国动作片用带有本土文化气息的故事展示了泰国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撞击和撕裂,用文化元素、民俗、地标性建筑等文化符号构筑了一种异质文化,既满足了外国观众的好奇心,又让相对定型的类型化电影增添了几许别样气息,展示了泰国文化的视觉奇观。

    元素是一种文化中非常显性的部分。一种文化的外表往往都是很多个元素,内核才是文化精神。对于一个充满亚热带风情的国家,泰国神秘的热带丛林、雌雄莫辨的人妖、憨态可掬的大象、无处不在的佛像、敏捷的国粹泰拳、婀娜妩媚的泰国诺拉舞、泰国特有的摩托的士等文化元素构成了形象符号下的视觉奇观。《拳霸》中多辆摩托的士在街头互相追逐的戏亮点十足,让观众产生了熟悉的陌生感。《冬荫功2:拳霸天下》第一个大场面就是数十个黑帮分子骑着摩托车追杀托尼,他们骑着摩托车在室内及天台打斗的戏设计得别出心裁。其后,百余人骑着摩托车在马路和小巷追逐托尼的场景气势恢宏又喜剧感十足。《女拳霸》中的人妖杀手、黑帮老大贴身跟班的人妖设定,《冬荫功》中反派BOSS的人妖身份亦是泰国文化元素的鲜明表达。《冬荫功》中的大象兄弟以及《冬荫功2》中把炸弹放在象牙里的剧情设计都紧紧围绕着拯救大象来展开,把亚洲象的可爱、正面人物的淳朴与反面角色的邪恶二元对立,更加凸显了人类与动物和谐共存的美好。而《拳霸2》和《拳霸3》中的头象和象群则成为主人公降服的对象,成为主人公武艺超群的一个陪衬,成为主人公表演的场所。

    地标性的建筑和场景由于不需要背负太多的文化指称意义以及适于电影的奇观化表达而成为合拍片中的主要背景。《拳霸》中开头和结尾出现的巴都村及其庙宇以其淳朴和浓厚的宗教气息成为泰国传统文化的代言人。《冬荫功》中不仅出现了大量澳洲著名的地标,包括悉尼的歌剧院、跨港大桥、Darling Harbour、唐人街及泰国村等,还出现了水乳交融的热带丛林和大象。《拳霸》和《冬荫功2》中作为故事主要发生地的地下拳场也表现了泰拳的赌博性质,具有鲜明的泰国本土文化特色。

    民俗是在群体中自行传承或流传的程式化的不成文规定,因此,民俗的独特性表现在它不仅是文化意识,而且兼有文化意识和社会生活的双重特征[2]。如《拳霸》一开场,就用流畅的运动镜头给我们呈现了一场具有热带民俗风情的争夺红丝带的戏码。这场戏用了长达4分钟的时间为我们展示了阿天身手的敏捷和独具地方特色的民俗风情,其后村民在寺庙朝拜佛像、开天眼的戏则让观众看到了佛教文化的无处不在和泰国人对于佛教的虔诚。《冬荫功》中泰国人欢度泼水节这个民俗被作为故事的一个重要背景来表现。《冬荫功2》中20号女杀手表演的泰舞和给外国嘉宾表演的泰拳以及《拳霸2》中的泰舞表演、泰拳表演,以及《拳霸3》中男主人公跟随女主人公练习泰舞等场景和段落设计都是泰国民俗的影像化表达。泰国动作片正是凭借着这些文化元素的多重复性在银幕上不断打造泰国文化的视觉奇观,使之成为泰国文化的一张名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泰国动作片正在完美复制好莱坞电影的文化软实力输出路径。

    二、故事编排:民族文化

    英国著名学者斯图亚特·霍尔将文化身份从两个角度进行定义:从第一种角度,他认为文化身份具有“同一性”,其中所涉及的文化元素是它所代表文化的本质。反映这个文化具体特征的个人和所有相关元素都有着相同的背景和稳定不变并一直持续着的历史,因此文化身份具有稳定不变的特征。他的第二种角度是从发展的角度来观察文化身份,也就是认为文化身份呈现出相对的不稳定性。因为文化身份在这时由于周围的环境而发生着变化。因此文化身份又表现出有差异、复杂和非持续性的“他性”。用斯图亚特·霍尔的理论来读解泰国动作片,我们发现泰国动作片的文化身份也具有同一性和他性。

    虽然借鉴了好莱坞电影的故事讲述手法,但是泰国动作片的精神核心却是泰国人独有的民族文化。泰国动作片中的故事脉络都比较简单清晰,人物复仇是故事的主线。人物谱系也不复杂,无非就是正面人物、帮手、反面人物三大类。但是泰国动作片的故事编排却紧紧围绕着泰国民族文化来作延展,主人公最后无一例外都回归泰国、回归家庭、回归宗教,如《拳霸》中阿天最后的出家,《女拳霸》中少女阿森和父亲的重逢,《冬荫功》中阿钦和小象的回归等。

    文化的同一性表现在泰國动作片的人物设定上。泰国动作片的主人公都具有固执、单纯、冲动的性格特点。如《女拳霸》中的少女阿森是自闭症患者,不和他人交流,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看电视一边学习泰拳。在妈妈生病无钱治病后无意间发现了妈妈的债主,于是执着地去向妈妈的债主们讨钱。《拳霸》中的阿天也是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冬荫功》中的坎也是不容于世人的怪咖形象。除了主人公的形象具有同一性外,相当一部分泰国动作片中都设定了马警官、胖子哥哥、阿含莱等帮手形象。这种形象往往被设定为有一定性格缺陷,但是本性善良的人物。如《拳霸》中的马警官善于自我吹嘘和追捧,《冬荫功》中的阿含莱专门靠骗术混饭吃,没有正义感。《女拳霸》中的胖子哥哥无一技傍身,依靠妹妹在街头表演挣钱。《冬荫功2》中误解坎并一路追杀的双胞胎姐妹。当然,这些人物在最后关头都转变为主人公的帮手,借助自我牺牲成全了男主人公的主角光环。

    大象是泰国的标志,是泰国的国宝。泰国人的大象情结深入每个创作者的骨髓,所以《冬荫功》一开始就用侍卫保护皇家大象的故事作为引子,让少年时代的坎有了自己的梦想——成为皇家侍卫。而当坎躺在少女房间昏沉之际,他脑中闪回的亦是皇家侍卫和大象的情节。在《冬荫功》的结尾,影片借用主人公的独白道出了这种情结:“长久以来,泰国以象为标志,我们把象当做亲人、兄弟,泰国人反对任何人伤害象。”至此,这部以寻找大象为叙事母题的电影做出了自己的道德判断。大象是人类的好朋友,在关键时刻能帮助主人公转败为胜。如《冬荫功》最后时刻坎的逆袭靠的是大象骨头,他用大象骨头作武器击败了坏蛋。《冬荫功2》再次讲述了寻找大象的母题。《拳霸2》中有一段征服大象的华彩乐章,《拳霸3》中主人公最后时刻在大象背上与国王手下对战的场景也具有恢宏的气势。

    泰国文化的核心是宗教文化。泰国人有90%以上信仰佛教,并且泰国宪法规定国王须为佛教徒,且为佛教之最高赞助人。所以,在泰国功夫片中,我们看到宗教的文化影响无处不在,《拳霸2》和《拳霸3》中的住持在主人公最迷茫的时刻充当了精神导师和引路人。“你害怕时要心存希望,不要困扰,你比你想的要强大,你还有使命去完成!”“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可以因为困境而失去重心,迷失方向,轻薄自我。你要心存希望,無论是在悬崖峭壁还是坦途大道,胜利永远属于勇敢、坚持的人!”《拳霸》结尾处主人公在和对手的对抗中处于下风时,巨大的佛像成为他的力量之源,在最后时刻给予对手致命一击,对手也倒在了佛头之下。在这里,佛头的象征意义一目了然。

    所以,别国电影基本上被定义为他者,而别国电影中的他者形象蕴含着文化批判,彰显着本土文化。在泰国动作片中,电影中反派人物的设定正好与之相反。这些反派人物基本都被设定为外国人,如《拳霸》中地下拳场中的外国拳手,《冬荫功2》中的LC及其手下的拳手2号、20号。《冬荫功》中反派Boss手下的三个外国拳师,孔武有力、力大如牛。这些反派人物身上的异域文化属性提升了泰国本土文化的魅力。

    泰国影视娱乐产业协会主席、资深电影人巴莫说过:“在创作上不能照搬西方电影的情节和模式,而要充分从民族文化遗产中挖掘题材,这样才能吸引观众,这是民族电影在与好莱坞大片的竞争中生存和发展的关键。”[3]泰国动作片正是秉持着这样的创作思路,在作品林立的世界影坛打造了泰国的文化符号,成就了泰国电影文化。

    三、动作呈现:身体文化与跨文化交融

    “全球化是指现代人的全球共生、互动性体验,意味着特定地区的生存体验总是与遥远距离外的、甚至全球的社会变化过程发生跨地域关联,形成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之间的多元互渗关系。”[4]作为一种世界潮流,全球化在20世纪末席卷世界,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都被这股浪潮影响,各国文化也很难独善其身,尤其电影受到的冲击更甚。作为商业电影的代表,好莱坞和香港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泰国,受到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追捧,泰国电影逐渐失去了国内观众和市场,泰国电影逐渐没落。这种情况一直到1999年《鬼妻》的出现才改观。此后,泰国电影中兴,他国文化和本国文化在泰国电影中实现了跨文化的交融,泰国动作片是其中的佼佼者。

    作为最能展示泰国民俗风情与泰国国术的一种类型,泰国动作片对于身体文化的迷恋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冬荫功》中不仅有男主人公赤身练武的镜头,更有脱衣舞女的热辣表演和反派人妖的沐浴镜头。在最后的高潮段落中,我们看到反派拳手赤裸着上身和男主人公对打,也看到男主人公赤裸着上身和反派拳手对战。在这部电影中,我们既能欣赏到男性的阳刚之美、力量之美,也能看到女性身体的阴柔之美。《冬荫功2》中20号女杀手一出场就穿着和《第五元素》中外星人一样的服装,露出了健美的身形。《拳霸2》《拳霸3》中也多次出现主人公赤着上身在水中、山林中练武的镜头。这些情节的设计显露了泰国动作片对身体文化的痴迷。

    虽然泰国动作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人物扁平化、场景定型化、故事简单化的问题,但是它却能让观众在观看的时候大呼过瘾,这主要来自于电影动作设计的自成体系和别出心裁。如《冬荫功》中主人公进酒店从楼下往楼上一路打过去的长镜头以及最后之战前的那场百人大战。百人大战多少有点抄袭经典动作电影《杀死比尔》的嫌疑,但是用长镜头表现打斗却是它的独创。因为它没有替身,没有威亚,所以才能用这样的镜头方式来表现。这个长镜头是演员真功夫的最好体现。《冬荫功2》中主人公和3个杀手打斗时,为了让泰拳中的腿部动作更加具有冲击力,电影设计了着火的双腿。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主人公凌空跃起,用极具爆发力的双腿空中技击对方的动作让人血脉喷张,这样的镜头在其他国家的动作片中是很难见到的。

    导演普拉齐亚·平克尧于2012年在泰国朱拉隆功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指出:“国人对功夫片的熟悉程度使其能够理解功夫的精髓。基于这一原因,我希望在电影中将泰拳、功夫以及体操动作融为一体。”[5]作为一门世界通行的艺术形式,泰国动作片的跨文化现象比比皆是。在《女拳霸》中,我们能看到很多熟悉的影子,如成龙的喜剧动作电影,李小龙帅气的截拳道加双截棍,《杀死比尔》里的百人会馆大战,电影最后一场栏杆大战也在模仿过关格斗游戏《双截龙》。《冬荫功》中的精彩场面也令观众看着既熟悉又富有新意。如主人公被街头少年围攻一段,本身极具技巧性的轮滑、滑板、摩托等极限运动结合泰拳的一招一式,令人赏心悦目。在寺庙中,主人公与格斗场高手车轮战一段,也是各式人物登场。《冬荫功2》天台打斗的一场戏,托尼·贾通过广告牌从一幢楼反弹到另一幢楼的情景与成龙电影中通过身体灵活逃生的桥段如出一辙。《拳霸》之所以能让观众耳目一新,全因这部电影是一部没有用特技、钢丝,甚至无论主角配角,都没有使用替身的功夫片。男主角托尼·贾帐篷上凌空弹跳、一字马横越车底、飞身跨过滚烫的油锅、纵身穿越窄身铁线圈等高难度动作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功夫,这些与我们熟悉的成龙电影多么相似。

    泰国学者拉克桑·维瓦纽辛东在《传统武术、功夫与泰拳在托尼·贾动作电影中的独特融合》一文中曾详细分析了泰拳的动作体系并指出了泰國动作片对于香港武术、功夫电影的吸收和借鉴。《拳霸》中地下格斗场一段各路人马轮番与其较量的场面,各种招式、武器、打法集中呈现,让人看得酣畅淋漓。小提安在夫毕克海盗营地看见海盗练习武艺,就如同看到了《少林寺》中偷窥少林和尚练舞的场景。在剑术对阵时,我们仿佛又看到了日本武士道。在和长辫子师父比试拳脚时,依稀有内地20世纪80年代练家子的感觉。《拳霸2&3》那种讲究泰国古拳法和冷兵器的运用与中国张彻、胡金铨的电影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泰国的国技,泰拳素以凶狠凌厉闻名天下,被誉为泰国最强悍的国粹。膝击、旋转脚跟踢、低横踢、劈踢、跳踢、上步踢、刺踢、线刺踢、侧刺踢与高空刺踢等技巧在泰国动作片中随处可见。泰国人对于泰拳的热爱和民族自豪感在《冬荫功2》的结尾处显露无疑。它借用一个外国人LC的嘴说出了泰拳的特点:“拳手利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每一下击打必须是强有力的,必须有犀利的眼神,识别对手的弱点,也要攻击关键部位,比如喉部、胸部、关节,要像狮子一样凶猛,像大象一样强壮。你们正在见证这最强大最厉害的技艺。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在此,创作者的民族自豪感溢于言表。

    泰国功夫片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经凭借自己的独特魅力吸引其他国家电影借用泰拳的格斗技巧,尤其是托尼·贾参演的电影。从最初风靡全球的《拳霸》系列,再到3D《冬荫功2:拳霸天下》,托尼·贾以其凌厉、矫健的身手征服了无数世界观众,被称为继李小龙、成龙、李连杰之后最杰出的国际动作巨星。托尼·贾在本土获得巨大成功后,开始进军国际市场,不仅参与了中国电影《杀破狼2》《杀破狼·贪狼》,还参与了好莱坞电影《黄金目标》《速度与激情7》的拍摄。正如路易斯·贾内梯指出的:这些伟大的有独创性的人是文化的原型,他们的票房价值是他们成功地综合一个时代的抱负的标志。不少文化研究已经表明,明星偶像包含着大众神话,也是丰富感情和复杂性的象征。”[6]作为明星,托尼·贾不仅成为了生产现象,还成为了消费现象,这种双重属性让托尼·贾不断突破自我,试图成长为编、导、演三栖明星,但是《拳霸2》和《拳霸3》证明了托尼·贾导演功力的缺乏,这两部电影中的文化成分含混不清,他试图去融合香港、台湾、好莱坞的动作、功夫、武侠片以及古代和现代的泰国,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泰国动作片如何在因循守旧的格局中借助民族文化、异质文化、跨文化来实现突破,是一项任重道远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