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娅

    《说文》:“晋,进也。日出,万物进。”

    万古镇直线距离八十千米外,海拔距离一千米上,巍峨地站立着晋山,人人都听过,人人都没去过。山腰云雾缭绕之下,藏有一个晋家村,相传这晋家村人从来时来,将往去处去,此百年,不过歇脚一瞬。

    晋家村外人已三十多年未曾踏入村里一步,穷,穷出名了的,人们都怕。老人说过,穷病会传染。

    晋升就是这晋家村人,但人们又都说他最不像晋家村人,他和她奶奶一个模样。

    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天一袭青布大褂,冬天一身百衲棉衣;在高山之間,溪水之旁,耕耘收获,夜听水流潺潺,昼享清风拂面。

    今年是晋升对着村口方向发呆的第九个年头,在布谷鸟的歌声还没停止,在大人们田地里忙碌的身影还没歇息的时候,他便会在日落之前一刻钟拄着锄头,枕着脑袋,睁大双眼望着村口太阳落下的地方,喃喃自语,“这就是终点的起点。”

    太阳是追赶不到的。

    当他三岁时拿着木筷从晋家村后沿着太阳跑到村口,直到被晋山吞没其中,也没能将它夹住,就像他夹土豆一样成功时,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有些地方,太阳照耀不到,并非不正常。

    他回到家里,放下竹筐,并不走向厨房去给在灶台上手忙脚乱的大姐做个帮手,或是给那已经饿得发狂大叫的猪仔们割点猪草,而是径直奔向最深处那间黑漆漆的杂货屋,寻找到堆在最角落的那一摞书,泛黄泛黄的,就像当初奶奶疲倦的脸。

    “整天家事不干,就窝在这里看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瞧瞧,都把自己看秧了。我以前就说过,好好种田,吃饱肚子就行了,不要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晋家村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难不成你还想步你奶奶的后尘?她最后那惨样,你又不是没见过!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快给我滚出去喂猪,小心挨揍。”晋升爸爸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种田的一把好手,他期望晋升能继承家业,踏踏实实干活,最差也饿不了肚子。

    晋家村人毕生的追求就是吃饱饭,他们纯朴勤俭,不争不抢,坚信在田里流下的每一滴汗都会化作一粒米。

    他们对味道不奢求,不知酸甜苦辣咸滋味,各种食材原味便最好。当人饿到极致才有食物吃的时候,往往是一口下咽的,在嘴里没有停留,自然感受不到味,久而久之,没味成了习惯,也就没了味的意识。

    在晋升被骂后恐惧地走出来时,他看见大姐用被烫得通红的手指了指门后的那一抹绿色,打了一个他们的暗号。晋升突然觉得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仿佛和他隔了一个世纪,她的脸上在一夜之间就会长出好多拧巴,他甚至怀疑大姐的脸是不是用手纸做的。或许是因为,她没在辍学后像他一样偷偷地去过杂货屋,在那里接受和奶奶的灵魂互相亲吻的洗礼。

    我一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了晋升。

    那真是晋升的模样?

    我,不敢确定,同样,不敢否认。

    但我知道,奶奶死的时候,并不完全如同父亲说的那样凄惨。

    在我看来,她是面带笑容幸福地离去的,尽管只用一张木席裹了裹,也挡不住从她心里流出来的那股子气。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被整个晋家村视为妖言、混账话的“好好读书,走去外面看看”。

    我不明白,这句如此正确的话,为什么会遭到全村人的诋毁,难道奶奶就真的像他们口中所谓的“恶人”那般不堪?

    我无数次在梦里看到了真相,反倒是现实一直在颠倒黑白。

    奶奶其实是一只青鸟,她试图努力地将外界的信息带回给我们,指引我们融入更大的山河之中,可她终究失败了。

    长辈们都说她十八岁那年跟着一个混入村的白脸伙子跑了,两个月后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不肯下田,抱着她带回来的一个箱子看得出神,读读写写,分秒必争。村子人都说她被什么坏东西

    附了身,被那些发黄的纸迷惑了,茶饭不思,乃大病。

    六月份的一天,公鸡还没睁眼,她就和着知了殷勤的叫声跑出了村。就在大家都认定她跟着别人私奔,要把她除名的时候,六月底,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太阳火辣辣的照耀下,她全身淋着汗出现在了村口。这一次,她双手抱着的是一个更大的漆木箱子。

    家里人和村干部连番逼问她出村干了什么,她始终没透露出一个字,泪流满面,却没有声嘶力竭。一口一口的啜泣,牵动心弦,老人们纷纷无奈地摆了摆手,“苦命的孩子,算了,算了――”

    来年春,她接受了村子西南方向身强力壮的晋盛家的提亲,她什么聘礼都没要,只是提出要把他家边上带着的那个鸡圈空出来,摆几张木桌子。祖父没有发话,他想着女儿遇到那种事能嫁出去就算大幸了。

    结婚后的三十年里,我爸爸和我依次来到世上并长大成形,可惜,我爸爸不像奶奶,我爸爸也不想像奶奶。反倒是我,隔了一代的我,似乎有奶奶的神韵。

    当年的那个鸡圈经过岁月的摩擦,反而愈加白亮。一到晚上,在停止了耕作活动后,奶奶就带着一群小孩子咿咿呀呀地读着,还发给他们一人一个小本子,那种本子我在小时候也收到过,里面是黑色的线条,还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香气。人离开了,本子也离开。尽管他们可能找不到倾诉的知音,至少,在不可预知的时间里,它终有一刻会派上用场。

    关于我的启蒙,我想,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直到两年前,奶奶突发重病,一卧不起。我每夜陪伴在她床前,她都用嘶哑又浑浊的声音,连着一口气,向我讲述着她几十年前见到的所谓“外面的世界”。我常常在她还吐着气的时候就睡着了,因为我无法用我已知的所有去想像那样一种场景,甚至比种田还难,我觉得。同时,她也老重复一句话,

    “我从不后悔。”

    在她离开的那个晚上,父亲和姐姐们仍然在田里忙碌着。

    她颤抖地用指头指向那被她叫做“教室”的鸡圈,“里面还有好多书,你一定要把拿出来,给大家看,要学会读书认字,……”她用仅剩的一口气在说完话后把嘴角翘了上去,然后就那么定格了。她在撒手人寰后,我丝毫没有难过的意愿,因为我觉得,她是去外面的世界了,那个她心心念念大半辈子的地方,她也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幸福。

    我亲眼看见鸡圈在月光下被拆得精光,而当它消失后我才领悟,从未有一刻它的真实存在比那时它的抹灭,更让我懂得它应有的意义与价值。

    此后的两年里,我都会偷偷摸摸把那些我曾拼尽一个晚上力气搬进杂货屋的两大箱子书,仔仔细细地翻看。

    此后,我经常看见奶奶,那只在晋家村上空徘徊,迟迟不肯离去的青鸟。

    我不知道这些书够我读到什么时候,或者是说,我还要和奶奶单打独斗到什么时候?我有些迷茫。

    在村子里人看来,我很傻,干活的时候总没有力气。他们还说,晋升家全靠他爸一人撑起来,要是某天他爸走了,他们一家就塌了。

    往后的夜晚,我都能听见父亲的咳嗽,一声,两声,三声……很多声,不停在我脑海里回荡,吓跑了我本该做的美梦。我周围的黑暗也开始陆续浮现书里的那些图画,那些人们在树下歇凉摇扇子,谷子也能自己栽进土里生长的,神奇的画面。

    十五岁那年,我不负期望地长成了高大黝黑的晋家村大伙子的模样,在接受村里老人的夸赞时,我却无比心虚。

    六月的第一天,在村里人还没睁眼的时候,我奔向了村外,沿着那条小道,去追赶我三岁时没夹住的太阳。我想,我大了,肯定会比小时候跑得要快,这一点,不比“夸父”差。

    在我迎着太阳的途中,已然忘记了归途,等到前方没路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站在了晋山的山顶。仰视苍穹连云,俯瞰山脉起伏。

    那天,正巧有一条黑压压的人群,正如书中的线条,在蜿蜒的道路缠绕中,朝着村口的方向赶来。

    晋家村,万古镇最后一个教育攻试点。

    队伍的领头人,正是当初带着奶奶走出村子看到外面世界的人们口中的那个“白脸伙子”,如今他白发苍苍,带着他的成果,归来。往事历历在目,“承诺你的,我一定会做到。”老头望着即将沉入晋山的落日,泣不成声。

    晋的本义是上进,是指追着太阳一直前进。

    我想,至此,才算是对解释晋家村祖先姓氏的由来开了一个好头。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