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跑调天后》看艺术的标准与尺度

    黄华

    谁能想到一个开了几十场独唱音乐会的女演员居然是一个唱歌跑调、五音不全的人?是观众的耳朵都出了问题?还是乐队和伴奏被蒙在鼓里?肯定有聪明人会想到还有其他人,经纪人、舞台监制、评论家……难道所有的乐器都跑了调?所有观众都不懂音乐?答案蕴含在去年走红的一部英国电影里。由奥斯卡影后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跑调天后》,荣膺2017年金球奖最佳男女主角奖、男配角奖,同时摘得英国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化妆奖。吸引我们的不是奖项和不菲的票房成绩,而是电影中反映出的一个重要问题——艺术的标准问题,具体来说,有两点:第一艺术到底有没有客观的标准?第二艺术的标准和尺度由谁决定?

    对于第一个问题,相信大家都有明确的答案。既然是艺术,就应该有一定的客观标准,无论高低,亦或雅俗,否则艺术教育、艺术启蒙、艺术普及从何谈起?艺术鉴赏就更无从下手。因此,艺术应该有客观的标准。但第二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艺术作品的好坏谁说了算?是在批评家手中?还是在观众那里?亦或蕴藏于作品本身?随着艺术市场的发展,艺术作品的标准日益多元化,艺术品的价值与作者的身份、参展级别、获奖层次、作品的流传辗转、市场拍卖价格等诸多因素相关,成为综合各种因素的考察结果。于是,艺术作品原有的客观标准被雪藏,宛如一位被面纱层层包裹的女郎,遮蔽容颜后产生的神秘感,吸引了更多关注的目光。探究女郎的美丑,成为世人最关心的话题,评论家评头论足的同时,却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即苏格拉底苦苦追求的“灵魂”和“善”,女郎的内心感受和精神世界被完全忽略。这种舍本逐末式的追捧,成为不少艺术家、批评家、艺术爱好者心头的隐痛,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对电影《跑调天后》中的女主人公弗洛伦斯·弗斯特·珍金丝分外钟情。

    影片的英文名称是Florence Foster Jenkins,改编自20世纪早期美国女高音歌唱演员弗洛伦斯·弗斯特·珍金丝的真实经历。珍金丝出身于美国宾州一个富裕家庭,自幼学习钢琴,8岁时举办了人生第一场钢琴音乐会,被称为“小弗斯特女士”。她还获得过在白宫演奏的机会。中学毕业时,珍金丝决定以音乐为职业,想去欧洲学习音乐,遭父亲反对后,她与一位男子私奔到费城。婚后不久,珍金丝被丈夫传染得了梅毒,她的第一次婚姻随之结束。不久,她随母亲到了纽约,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开始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父亲去世后,珍金丝获得巨额遗产,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她聘请名师学习声乐,慷慨地资助音乐活动,举办私人演唱会,甚至成立“威尔第歌剧俱乐部”,自任俱乐部主席。同时,她开启了第二段婚姻,第二任丈夫是个不入流的演员,尽管他们之间的感情备受质疑,但他们的合作很成功,丈夫是她的经纪人和音乐事业合作者。珍金丝深谙上流社会交际之道,她加入数十个俱乐部,并在其中任职,担任大型歌剧、音乐剧和舞台剧的主席,同珍金丝交往的不乏声名赫赫的作曲家、歌唱演员、音乐制作人。珍金丝通常在小型私人俱乐部举办演唱会,听众限于会员和少数受邀嘉宾,算得上成功跻身于纽约音乐圈。如果珍金丝就此止步,可谓美梦成真,但她偏偏想超越自我,实现更大的梦想。于是,在1944年,76岁的珍金丝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办了一次公开演唱会,这也是她平生唯一的公开演出,人们很期待这次难得的公开表演,门票早早售罄。然而,演唱会似乎没有取得预期效果,演唱会上的笑声和报纸上满含嘲讽的评论,让人大跌眼镜,仅仅一个月后,珍金丝溘然离世。这让人不能不将她的去世与公演联系在一起,但珍金丝的故事没有结束,相反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珍金丝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和演唱生涯,被演绎成不同版本的戏剧和电影,搬上舞台,成为美国音乐界的一段“传奇”。

    珍金丝的故事成为一面镜子,折射出美国舞台艺术70年间的变迁,因为不同时代、不同评论家对珍金丝演唱的评价并不相同,甚至是大相径庭,所以“珍金丝现象”在现代艺术急遽发展的时代成为艺术导向的一个风向标。珍金丝刚刚去世时,被舆论界认为,是以死亡结束了纽约最残忍的笑话。但仅仅十年之后,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珍金丝生前自费出版的唱片,在1954年、1962年两度再版。1954年美国的《综艺》上刊登了一篇有关“珍金丝复兴”的评论文章。尽管文章披露珍金丝举办公开演唱会的当晚,卡耐基音乐厅被6000美元包场,但不再苛评这位70多岁的女高音演员,而是调转矛头,直指她身边包括钢琴师在内的一批人,指出是他们控制了她的钱袋,纵容了伤害观众事件的发生。[1]接下来的30年,珍金丝被人们逐渐淡忘,但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珍金丝热”卷土重来。她的唱片被翻录,仅从专辑的名称就可以看出唱片公司的态度,索尼古典给再版的唱片起名《声乐演唱的荣光》(1992);拿索斯公司将再版的专辑命名为《弗洛伦斯和她的朋友们:一起针对高音C的谋杀案》(2003);更有好事者收录珍金丝的演唱,制作了一张车祸演唱合集,取名《缪斯之上:弗洛伦斯与棋逢对手的11唱将》(2004)。珍金丝的故事伴随她夸张的扮装照片,被改編成话剧、音乐剧及各种影像资料,从南非的开普敦到英国的伦敦,直至美国的百老汇,珍金丝的故事在不同城市、不同类型的舞台上演,其中以百老汇的喜剧影响最大。2005年,由斯蒂芬·汤普利编剧的《纪念品:弗伦斯·弗斯特·珍金丝生活的狂想曲》在百老汇上演,该剧可谓重塑了珍金丝形象,剧作家有意忽略对珍金丝演唱水准的评价,而是将重点放在其对歌唱的热爱与坚持。扮演珍金丝的是美国戏剧托尼奖获得者朱迪·凯,凯直言“很爱珍金丝,因为她努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从工作中感受到欢乐。”[2]最近10年里,便有4部电影直接取材于珍金丝生平,其中影响较大的有英国导演斯蒂芬·弗雷斯执导的《弗伦斯·弗斯特·珍金丝》(2016)和法国导演泽维尔·吉亚诺利拍摄的电影《玛格丽特》(2015)。

    擅长拍摄喜剧的英国导演斯蒂芬·弗雷斯,在《弗伦斯·弗斯特·珍金丝》中继续发挥他的喜剧天才,电影里不乏笑料,然而,当我们随着年轻的钢琴师一步步地走进女主角的生活,了解她的方方面面后,我们却笑不出来,甚至忍不住垂泪。原来珍金丝的故事在辗转流传中,早已改变了模样,不再是一个有钱女人追求荒唐梦想的喜剧故事,而变成一个让观众在滑稽和笑声中含泪观看的励志作品。追求梦想成为这部影片的最大亮点,为了追求音乐梦想,不惜押上自己的一切,这让人们不好意思再去嘲笑这个五音不全的女人,这个依靠音乐梦想支撑生命、与病魔对抗的人。正如影片结尾,弥留之际的珍金丝说:“他们可以说我唱得不好,但他们不能说我没有唱。”这句话足以感动所有人,包括她出轨的丈夫和她的朋友们——落魄的钢琴师、过气的歌剧演员以及期望得到她资助的人,这些人不是有求于她,便是心底善良,不忍告诉其真相。正如导演弗雷斯所说,当他第一次在“优兔网”(You Tube)上听珍金丝的演唱,了解到她的经历时,充满了希望和心痛,他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悲剧故事,但有很多笑点……但同时又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让人感动。”[3]这种思想主导了影片中故事情节的发展。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珍金丝汲取了百老汇舞台剧中的珍金丝形象,夸张的扮装、跑调的高音和随意变化的节奏,与台下观众的不同反应相互辉映,让人物形象充满喜剧感。影片将高潮置于珍金丝在卡耐基音乐厅举办的演唱会,面对台下的笑场,台上的珍金丝不知所措,但电影里观众们都站在艾格尼丝·斯塔克这边,支持珍金丝继续唱下去。尽管斯塔克曾经嘲笑过珍金丝的演唱,但是在关键时刻她成为珍金丝最有力的支持者,鼓励珍金丝完成演唱会。相信很多观众会对这一幕深有感触。谁不曾饱受命运的播弄?谁不曾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踯躅不前?像穿着皇帝的新装一般尴尬?许多人会选择放弃或退却,但像珍金丝这样继续前行者很少很少。谁会忍心告诉珍金丝,你不适合歌唱?正如谁会忍心告知一个认真练习唱歌的孩子,你没有唱歌的天赋?没有人愿意戳穿那个美丽的肥皂泡。自认为善良的人们通常不会嘲笑执着的追梦者。

    对比英国版的珍金丝故事,法国电影《玛格丽特》改动较大,悲剧色彩也更浓厚。该片囊括了2016年法国卢米埃尔奖和凯撒奖的影后荣誉。故事背景被放置在20世纪20年代的法国巴黎,影片选择达达主义作为当时先锋艺术的代表,一方面现代艺术正悄然兴起,另一方面作为古典艺术代表的歌剧仍然占据上流社会的主要娱乐空间。编剧将珍金丝的故事嫁接到艺术史上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刻,别有一番深意。时空的聚焦让故事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的隐喻意味。影片开始时,丈夫抛锚的汽车和玛格丽特准备的音乐会现场,构成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显然,丈夫不想听到妻子的演唱,但玛格丽特一直在等,她要等丈夫到场后,才开始演唱。当玛格丽特郑重开唱后,现场观众和影院里的观众都开始经历一场灾难,从观众虚伪的笑容和仆人用棉花塞住耳朵的细节,可以看到导演对女主角唱功的反讽。然而,这种嘲讽的态度随着剧情的发展,慢慢发生改变。观众逐渐发现更多比唱歌跑调更糟糕的事情,丈夫的出轨,周围人结成的利益链条……但当观众将同情倾注给这位不谙世事、执着追梦的女主角时,影片却以无比嘲讽的笔调将剧情翻了几番,当玛格丽特演唱出现奇迹,意外地达到音准时,却因嗓音受伤晕倒在舞台上。当她在医院醒来,又被医生以治疗的名义灌制录音,最终她死在自己的歌声里。影片以最残忍的方式揭示了真相,同时也用最震撼的方式触及艺术中的真实性问题。

    也许两部同题材影片的获奖仅属巧合,但至少这一事实表明珍金丝的遭遇在当代仍能获得强烈的回响和反应,这便带回开头讨论的艺术标准问题。第一,珍金丝的演唱算不算艺术?第二,艺术的好坏谁说了算?也许第一个问题没有多少讨论的必要,因为诸多取材于珍金丝故事的剧本已经表明这一人物在美国音乐史上的地位,既然登台演出的应该都算艺术,更何况在卡耐基音乐厅举办过公开演唱会的珍金丝。但第二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如果说跑调的唱歌都能算艺术,那么艺术的标准如何界定?又如何变化呢?

    尽管艺术有客观的标准,但标准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在探索中缓慢地变化。朱自清1947年在《大公报》上发表《文学的标准与尺度》一文,把文学的标准分为两种:不自觉的标准称之为标准,自觉的标准称之为尺度。换言之,业已被大众普遍接受的准则是标准,尚未被普遍接受、处于变动中的是尺度。朱自清认为,中国传统文学大抵循着“儒雅风流”的标准前进,而历代文学又在“儒雅”和“风流”两种尺度之间变化,“儒雅”接近于“复古”,“风流”近似于“标新”。到了新文学时期,尺度中又增加了外国的因素,包括不断变化的时代背景和风云变幻的世态人情,尺度的伸缩反映着现实的需求和作者自我形象的投射。[4]身处战乱的朱自清,将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大文学史观念,解释为变化、流动的文学史观,用不断伸缩变换的尺度揭示了变化中的“文学标准”。当然,朱自清意识到文学标准改变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参与制定标准的人不同,这导致了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的差别,类似于今天所说的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区别。大抵在标准转换之际,多是社会转型时期,动荡的社会现实推进了艺术标准转换的进程。

    如此,我们不难理解珍金丝故事近30年来大受欢迎的原因,因为在这个故事中,许多艺术爱好者看到自己的影子。无论潜心修行的艺术家,还是恣意妄言的评论者;无论失意时的坚持,还是成功时的辉煌;人们心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霾:那个失意或成功的人是真的自我吗?当票房、影评、获奖、点击率……成为一个个标准时,再淡定的艺术家也很难平和地去看待自己的作品,更难以面对心中的自我。因此,人们喜爱用极端的例子来说明艺术标准的不可靠性和善变的特点。珍金丝装饰过度的艺术照片、上流社会的名媛身份和不具备艺术素质、但极端迷恋音乐的痴狂,打动了不少欧美艺术家。人们把她的生平改编成一个个阐释艺术追求的故事,伤感而迷人,让不合音准的歌声唱出他们对艺术的理解。

    在英版影片中,珍金丝的丈夫劝说那些不理解“隐瞒”重要性的人:艺术的首要目的是“忠诚”,对演唱者的“绝对忠诚”。显然,这里的“艺术忠诚”被篡改为对创作者或者表演者的忠诚。这种“艺术忠诚”与今天的“粉丝效应”何其相似!只要是某作家冠名的作品、某导演拍摄的影片、某歌手举办的演唱会,无论作品写得如何、电影叙述是否合乎逻辑、歌手真唱还是假唱,粉丝们都激动不已,不允许批评质疑的声音存在。因为他们的青春、记忆都与这位“艺术家”联系在一起,质疑他们偶像的艺术作品,就像侵犯了他们美好的青春记忆一样,可能会大大地激怒粉丝,引发粉丝们不理智的行为。幸运的是,不是所有的评论家都让艺术拜倒在金钱或权力脚下,他们以各种方式体现出艺术自身的标准——相对客观的内在品质,一种撼人心魄的正能量。正如电影里音乐评论者厄尔·威尔森批评珍金丝的丈夫:“你鼓动珍金丝夫人办公开演唱会,本身就不可原谅……音乐是严肃的,不能亵渎。”他拒绝了对方不断增加的价码,选择捍卫艺术。当然,不少人在艺术良心和实际利益之间进行的选择,可能会像年轻失意的钢琴师一样,经过内心一番苦苦的挣扎后,最终选择站在实际利益一边,用谎言来为自己开脱。毕竟我们有太多借口,正如电影中所暗示的,像珍金丝这样患梅毒50年的人,仍然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这奇迹源于她对音乐的爱好与追求。更何况这种善意的谎言,既有利于自己,又不损害他人。于是,尺度在不经意中伸缩、变形,直至突破了艺术标准应有的界限。

    自现代艺术诞生以来,实验性、先锋性、创新性成为艺术创作的主导原则,导致艺术的边界不断扩展延伸。尽管近年来倡导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趋向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让美学更多地参与,乃至浸入日常生活,但艺术与生活的边界仍然没有消弭的迹象与可能,艺术评价的标准仍然掌握在专业人士和学院派手中。不过,网络时代的大众文化,让局面有了些许改变,媒体舆论的力量不容小觑,“珍金丝故事”的翻版得以在现实中重现。2003年华裔大学生孔庆翔通过一档美国选秀电视节目“美国偶像”里跑调的演唱而意外走红,原本被评委判定淘汰出局的孔庆翔,因为一句“我已尽力,我毫无遗憾”的坦陈而在网络上爆红[5],高昂的点击率和强大的人气,迅速改变了这个年青人的命运。迫于舆论压力,“美國偶像”节目组只好破例让其继续参加下一轮的比赛。不过,孔庆翔十分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的走红不是因为唱得好,而是源于他的搞笑才能,因此,他充分利用了娱乐时代的热度,之后回归平常生活。可惜,珍金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直到临终前,她才接近了真相,这让她的一生充满悲剧色彩。这也是珍金丝故事被屡屡改编的意义所在。

    用一个跑调的女歌唱演员来折射当代艺术的种种乱象,这一选题本身已经体现出创作者鲜明的嘲讽态度和力求艺术自律的精神。当然,这一精神未能很好地体现在影片的中文译名上,《跑调天后》虽然准确直白地反映了剧情,但未能体现出导演拍摄影片的深切含义,不如还其原名《弗伦斯·弗斯特·珍金丝传》更好。

    参考文献:

    [1]Abel.“Florence Foster Jenkinss Fractured Soprano Gets Low-Fi Victor Reprise”.Variety.Wednesday,?March 24,1954.

    [2]Simi Horwitz.Girls Singing Badly.Back Stage.November 17-23,2005.

    [3]JackSmart.Stephen Frears,“Florence Foster Jenkins”,Back Stage.New York.August 11,2016.

    [4]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2-31.

    [5]董昱欣.“美国偶像”孔庆翔“男丑”震动四大洲[J].环球人物,20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