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返自然

    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从满腹心事中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平日里光秃秃的紫荆花树忽然绽开了灿烂的粉红色的花朵,十月末北方的街道应该已是遍地的金黄,而南方的行道树却刚刚开花。

    指尖有多久没触碰过花瓣丝缎般的柔软了呢?

    与花的亲密接触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幼时贪玩,曾经一片一片摘下草丛里不知名的大朵红花,捡一块石头把花瓣捣碎成泥,再搓成丸状,假装此丸便是《红楼梦》里的药引子。随着生活逐渐被“更为重要的事”占满,指尖习惯了滑动光洁手机屏幕的触感,走在路上眼睛也时时紧盯发光的屏幕,有时会想,能不能慢下来呢,能不能再回到山里,八九点坐在大门口的石坎上看星星,数着数着,就这样进入梦乡。

    故乡在山里,随着中巴不断往上攀爬,车窗外出现一个云雾缭绕的山头,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转弯,才到达山坳里面的一个我们称它为“土堡”的村落。

    早春的清晨,太阳慢慢升起,鱼肚白的天空在微光中缭绕着一层刚泡好的清明茶上方才会氤氲着的纯净白气。从悄无声息到雄鸡一声嘹亮穿破山里人的睡梦,一切苏醒过来。透过窗子,朝霞的浅红染上罩满山尖的薄雾,山峦的弧线在光芒中逐渐显现。每家每户渐渐升起袅袅炊烟,村落和春天一起彻底苏醒。田梗上,池塘边,在那些不知名的角落里,植物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伴随着成群结队的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山里人和房梁上的喜鹊一齐出动,到田里去看看自己寂静了整个冬天的土地。

    夏日的夜晚,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明月清朗,一泻千里。山中的寂静是难以想象的,如果你屏息静听,可以听得到脚下的泥土中搐动的根系,可以听得到不远处的泉眼正汩汩地冒出水来,甚至可以听得到远山中被山风吹动而扑簌飘落的银杏叶。

    秋日的午后,在清澈见底的浅溪中,可以看到许多小拇指大小的灰鱼、穿梭的泥鳅、石头上趴着的小螃蟹,流水里屹立不动的小青蛙。黄灿灿的田垄里游曳着悠闲的小鱼,它们和绿脑袋的水鸭子构成了丰收的图景。

    大山是我幼时绝好的自然课堂:我逮过夏天夹竹桃树上聒噪的知了,扑过橙色黄色白色紫色蓝黑色的蝴蝶;我见过从蚕茧中飞出的蛾子,也掏过榕树枝丫上的麻雀窝;我分得清艾叶茼蒿和泥鳅葱的长相和焯过它们的味道;我了解松树杉树银杏树是谁落叶最晚,又是谁生虫子最多。

    父亲乡土情结很是浓厚,在家庭的熏陶感发之下,冬天里梯田衰败的枯草上夹杂着的小团冰雪,灶台中“吱呀吱呀”作响的熊熊炭火,秋天里露台上一个个竹匾上晒着的花生和地瓜干,春天苍翠秋天厚重的银杏树叶和松树,还有潺潺的溪水,清水里面流动的泥鳅和小鱼,都能触发我回到生命降临时那般纯朴。

    五六岁时的暑期和父亲一起去田里割除深到半腰的野草。骄阳悬顶,暑气正盛,他在前面拿着镰刀一下一下地割划野草,我一脚一脚地踩在他开辟出来的新路上。如果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是对栗烈的寒冷冬天将要来临,自己一身单薄无可奈何的真实写照,那么,“酷暑难耐,热气逼人”便是对南方七八月地头田间的精准概述。回忆起在山里度过的很多个夏天,炎热感便爬上全身,空调和风扇还未普及的童年,闷热的夜晚总是在纱帐中妈妈的蒲扇摇曳里入睡。虽然热,但季节分明的自然感让我心安。

    十月末的广州迎来火星西行的微凉。这时候山里的婶婆该捡银杏果了吧。教室里依旧开着最足的空调,童年时割野草的热不可耐早已不见踪影,记忆里的大山也逐渐被时光咬噬。伴着大块大块的黄泥石子路被一幢一幢火柴盒般的小洋楼覆盖,修长而笔直的水泥路也取代了长满松树、柏树和银杏的石子小路,儿时清澈的溪水、随处摘下便可食的瓜果只停留在记忆中和梦乡里。

    七月地头的甜瓜、八月藤上的葫芦,吟咏回味中唇齿间似乎品尝到了瓜果甜味存在的真切感。对于长期漂泊异乡的游子来说,《七月》中最为质朴直观的形容带给我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返归家园之感,我仿佛与千百年前在田间挥洒汗水的远古始祖们产生某种勾连,每行每列的四个方块字间跳动着故土儿时的种种情形。

    一字一句触及灵魂深处,透过隽永的文言,纵然古今千年,那质朴的语言于我,依旧是一股直透心底的清凉水流。栗烈的西北风、蒙上的素霜大地、夹竹桃树上的知了不知疲惫,火星西行,秋风袭来,黄灿灿的麦子熟了,宰杀牛羊,举杯欢庆……读完《七月》,所有的感官与回忆贯通起来,汩汩暖流在血脉中流淌,记忆里自然纯真的童年和故乡也在脑海中流淌。在语言的自然中呼唤、吟唱和诵读中,我张开眼睛,看到万物,理解生活,认识生命。

    在《诗经》中沉浸久了,就能够体会到原典独有的魅力和魄力,承担和覆盖。自然界的永恒与绵延,人世间的无奈与辛劳;一颗被繁重无休的农活考验依旧开朗豁达的心灵,一声声宰羊碰杯的欢呼雀跃。一切,都被最平凡的文字捕捉和绾结。

    上千年的漫长历史,古老的耕种方式也许不断更迭,农村生活也不可能如以往那般纯朴自然,但《七月》中一个个方块汉字排列衔接在一起,仿佛垒砌了一个广阔而坚固的壁垒,牢牢守卫了一种古老的自然。我在其中观望山川、聆听鸟鸣、汲取灵感,血脉中的自然天性在《七月》特有的语言中被解除封印,仿佛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播向人间,光明与希望瞬间来到。

    在《诗经》的河流中俯仰、沉醉、吟咏,将对不可复得的自然的向往带到天高地远处,但故乡故土始终是我的出发地,是我不断向前伸延的生命坐標轴线上,那一处不变的原点。

    作者简介

    陈岳(2000—),女,汉族,广东深圳人,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本科生,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