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中的“淳美”之“情”?

    李俊熹 王信鸽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发表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作者在《边城》题记中写到:“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地写下去”。 沈从文先生想表达一种人性牧歌,这种人性牧歌以“情”为基调。所以,这部作品给读者的一般印象就是饱含“淳朴唯美”之“情”。就“为艺术而艺术”来说,《边城》之“情”在当时确实传递着某种清新气息,透露着真正的文学品味;但它又经不起仔细推敲,因为此“情”已被某种枷锁束缚,并不是真正的“以情为本”。

    众所周知,“情”有个体的自由感性面,又有社會的观念面;有这两方面的斗争、冲突,又有这两方面的统一,表现为所谓“道德”与自由情感的对立与和谐。“情”背后这种异常复杂的社会内容,揭示的正是人性的展现和人生的追寻。因而人性既不是绝对的感性,也不是绝对的理性,而是感性与理性、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在《边城》中,作者表面是在写自由情感、写真实人性,实质上,伦理道德、社会观念是占压倒性优势,这是一种虚假的“淳美”之“情”。因而作者最后只能让翠翠无望地“等待”,似乎只有这样,这篇小说才能自圆其说,才不至于前后矛盾。

    翠翠的“等待”可以看成是一个象征符号,是男权社会一直在流传的审美标准,并且自古有之。“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不管这个人回不回来,翠翠都得等下去,她好像并不需要知道“等待”对象是否会来,这是“等待戈多”式的无意义存在。而恰恰是这无意义的存在,在作者以及作品中各色人物看来才是“美”的——是娥皇女英般的“美”,是望夫石、望夫柳式的“美”——“寸步不离,坚贞不渝”。在这种“美”的规约之下,翠翠除了“等待”,别无它途。她没有也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一旦偏离出约定俗成的群体规范,就会遭到有形无形的封杀。翠翠父母的结局就是最好的明证。

    翠翠的父母是自由恋爱,其间发生暧昧关系有了小孩,打算私奔,却又考虑种种伦理道德,最终也失去私奔的勇气,只能先后自尽。这个结局是他们自己所选,表面看来没有受到任何逼迫,实际上是有一种强大的、无形的、根深蒂固的力量在发挥作用。而正是这种力量,在整篇小说中都以一种“美”的形式被展现出来。《边城》所表达的人性人情美,实际上就是建立在这一系列根深蒂固的、既定的理论体系之上的大众观念,是一种群体意识,也是一种集体文化期望。而身处其中的个体只要稍微偏离集体轨道,就会显得与既定观念格格不入,从而被看成“美”的对立物。翠翠父母就因为偏离集体文化期望,虽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具体指责,但他们还是选择自尽,屈服于根深蒂固的群体观念;同时,他们也只能自尽,因为只有这样,在封建传统文化看来才最完美。其实,作者维护的就是这样一种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完美”之“情”。正是这样,整个“边城”人的行为都处处以“美”为准则,深怕触犯“美”的规范。不管是“边城”人有意而为还是无意而为,我们只要看清楚这一点,翠翠最后的“等待”就很好理解了。因为翠翠不能例外,身处其中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都要深受“美”的规范制约。因此,这仅仅是一首表面上的田园牧歌,就“淳美”之“情”来说,是不真实,也是不自然的。脱离真正“以情为本”的田园牧歌毕竟是苍白的,唱得太多,令人腻歪。

    《边城》之“情”沿袭着中国几千年来的群体本位文化。由于群体本位文化过分强化社会群体意识而消解了自我意识,因此造成了个体创造生命的萎缩和主体性的失落。而纵观文学发展历程,我们可以很明显感受到,文学艺术只有确立个体主体性,确立真正的“情感本体”,把人的处境看成是一种自由选择,才能在根本上保证民族文化的发展繁荣以及群体生命创造力的焕发;也只有尊重个体、强调主体的本真存在,我们的文学才是美的文学、真的文学,才会焕发出真正的人性光芒。否则,我们强调的人性将是被某种群体意识所束缚的虚假人性,翠翠的“等待”也就会被看成是天经地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