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的叙事创意及其文化反思

    张洪友

    

    

    《寻梦环游记》(Coco)从上映开始,就被誉为2017年最杰出的动画,并于2018年3月获得第90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美国创意传统与异域文化视野促成了《寻梦环游记》的成功。这部动画继承了美国动画的叙事传统,它以英雄之旅为基本结构,讲述了少年米格在亡灵世界追求音乐梦的故事。不过,该动画并不满足于在美国化了的异域世界中展示主人公实现英雄梦的探险旅程,而这种叙述套路是《功夫熊猫》和《花木兰》等动画的常规模式,该动画更是继承了《阿凡达》以来书写异域文化所体现的人类学立场,试图从更深层面与美国本土的个人英雄主义展开对话,因此,在这部动画中,墨西哥的亡灵世界不仅仅是英雄探险的故事背景,更是文化反思的始基。编剧理论家克里斯托弗·沃格勒近年来从英雄之旅引申出“两极化”和“身体的智慧”等相关思想,而这部动画借鉴了这些探索,从而使动画的艺术形式与文化反思相互支撑。

    一、 米格的寻梦之旅

    英雄之旅是美国众多动画甚至电影所采用的基本叙述结构,而《寻梦环游记》继承了这一叙述传统,从而迎合了受众的观影期待,为其成功奠定了基础。《寻梦环游记》这一译名是向这部动画所继承的叙述传统致敬,因为《料理鼠王》《飞屋环游记》《功夫熊猫》《疯狂动物城》等以英雄之旅为基本结构的经典动画都可以看成是“寻梦环游记”。

    该片讲述了主人公米格的“英雄之旅”。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提出英雄探险模式。英雄离开日常世界,去神奇世界探险;在探险过程中,英雄与各种超自然力量战斗,并取得胜利;最终,英雄带着为同类造福的神奇力量归来。[1]在本动画中,为了参加“亡灵节才艺大赛”,米格偷歌神的吉他而被诅咒,误入亡灵世界;在亡灵世界,他经历了一番奇特的冒险;最终,他带着从亡灵世界获得的感悟归来。

    为了方便导演和编剧运用英雄之旅,沃格勒将英雄的离开、探险、归来三阶段与电影的三幕剧相对应,在本动画中,米格在日常世界的遭遇、在亡靈世界的旅程和重回人间的故事分别为动画的第一幕、第二幕和第三幕。而第二幕又会分成上篇和下篇,分界点为米格被偶像德拉库斯扔到洞穴之中(磨难)。因此,米格的英雄之旅有如下四个不同的阶段(图1所示):

    以米格被扔进洞穴为分界点,阶段(1)和阶段(2)为动画的前半段,该段的主题是分裂。因为音乐梦,米格与家人的关系逐渐恶化。阶段(3)和阶段(4)为动画的后半段,该段的主题是和解。米格、埃克托与家人和解,家人与音乐和解。

    沃格勒将英雄之旅分成十二个不同的阶段:正常世界,冒险召唤,拒绝召唤,见导师(智慧老人),越过第一道边界,考验、伙伴和敌人,接近最深的洞穴,磨难,报酬,返回的路,复活,携万能药回归。[2]在本动画中,米格的寻梦之旅也可以分为十二个阶段:

    1.米格热爱音乐,却得不到家人的认可(正常世界),2.音乐梦是他的冒险召唤,但是,3.他很迟疑(拒斥召唤),因为家人反对。4.受到歌神德拉库斯(导师)的名言“抓住你的机会”的激励。5.他下定决心参加亡灵节才艺大赛(越过第一道边界),却因为偷吉他而进入亡灵世界。6.由于亡灵世界的家人(暂时为敌人)同样禁止他碰音乐,米格与伙伴(埃克托、小狗但丁)踏上寻找“亲人”歌神的旅程。7.米格参加德拉库斯广场的音乐比赛(接近最深的洞穴),后通过比赛第一名的帮助进入德拉库斯的宴会中。8.然而,由于发现了德拉库斯的秘密,米格却被所谓的曾曾爷爷扔进了水坑(磨难)。9.米格与埃克托相认,埃克托才是他的曾曾爷爷,米格认识到家人的重要性(报酬),并说服家人帮助埃克托抢照片。10.家人一起与德拉库斯展开争斗,希望夺回埃克托的照片(返回的路)。11.可惜,埃克托的相片却消失在水中,即将在亡灵世界消失的埃克托用祝福将米格送回活人的世界(复活)。12.回到活人世界的米格用埃克托的“请记住我”(万能药)唤醒了可可,家人终于与音乐和解。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英雄离开、探险和归来的三阶段,使动画具有了统一而完整的叙述框架,而十二个阶段则使动画具有了饱满的细节和环环相扣的叙述艺术,在保持总体叙述方向的同时,主人公又在每个阶段面对不同的冲突和考验,从而使悬念跌宕起伏。

    二、 悖逆的两极与反转的力量

    英雄之旅的魅力扎根于无所不在的两极化特质。[3]两极化推动叙事节奏,凸显戏剧矛盾,而两极反转则具有震撼人心,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梦想与亲情是米格寻梦旅程中相逆的两极,此消彼长。亲情唤回忠诚,使其留守家庭,梦想则使其远离家庭甚至抛弃家人。米格在两极之间摇摆和反转,这组成了他的精神旅程。

    (一)两极冲突与叙述动力

    米格对冲突两极的朝向或背离就成为动画叙述的动力。在米格那里,家人与歌神分别象征相互冲突的两极。家人否定了米格的音乐梦,他们对音乐怀有一种让人无法接受、难以理解的仇恨,米格的正常诉求都被视为叛逆,因此,家人成为他要逃离、被他否定的一极。与此同时,偶像德拉库斯的形象被神化,成为米格向往的一极(图2所示):

    在音乐梦的反衬之下,家人成为米格寻梦旅程中的羁绊。整个家族虔诚地将音乐视为邪恶的诅咒。奶奶疼爱孙子米格的良苦用心又被自己专横和泼辣的作风所淹没,她在家里禁止音乐,用鞋子打试图将吉他借给米格的歌手,并摔坏了米格的吉他。当米格进入亡灵世界,曾曾奶奶伊美戴答应给他祝福,送他回到阳界,然而代价却是让他放弃音乐。米格不得不去寻找“亲人”德拉库斯。亡灵世界的家人关心他的安危,希望在黎明前找到他,将送他回到活人的世界,否则,他就有生命危险。但是,在米格那里,家人的寻找成为对他的追捕,家人越是努力,越加固了他们的行为所带有的阻碍和羁绊的意义。最终,在音乐梦的召唤下,米格逃离家人,踏上追求梦想的旅程。

    在追求音乐梦的旅程中,偶像德拉库斯是指引米格追求梦想的引路人,他的宴会成为米格朝拜的圣地。在皮克斯的经典动画中,偶像指引主人公书写人生传奇,是常规套路。在《料理鼠王》中,法国名厨奥古斯汀·古斯特是老鼠小米的偶像,在他的故事的指引下,老鼠成为伟大的厨师。在《飞屋环游记》中,探险家查尔斯·穆兹是卡尔·弗雷德里克森的偶像,由于这位探险家的影响,他和妻子一直生活在渴望去南美洲探险的梦想之中。而在本动画中,歌神的名言“抓住一切机会”,是指引米格追求音乐梦的箴言。米格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创造一切机会,突破探险旅程中的所有阻碍:

    参加亡灵节才艺大赛→去歌神德拉库斯墓地借吉他→在陌生的亡灵世界寻找“亲人”德拉库斯→搭讪吹嘘认识歌神的陌生人埃克托→参加亡灵世界的音乐比赛,因为第一名可以参加德拉库斯的宴会→在歌神宴会的门口,他寻求比赛第一名的帮助,混入宴会→在宴会上,用歌唱引起歌神的注意

    总之,在米格那里,梦想给了他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智慧,他用行动书写自己的人生传奇。

    (二)两极突转与精神旅程

    米格的寻梦之旅成为他的精神世界不同维度(梦想与亲情)之间的冲突。在该动画的后半段,歌神的神圣光环突然褪去,而家人占据中心地位。两极反转产生震撼人心的颠覆力量,并引发人们的反思(图3所示)。

    在音乐梦的光环之下,歌神德拉库斯的任何缺点都被略去。虽然歌神很懒,在演唱会之前压根不参加排练,而是沉迷于自己的宴会应酬。不过,埃克托的出现使歌神的虚伪面目暴露出来。实际上,德拉库斯为了抓住机会,不惜毒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埃克托,将他的词作据为己有。为了维护自己所谓的荣誉,他不惜赶尽杀绝,抢走了埃克托的相片,不给埃克托任何机会,因为埃克托在亡灵世界的存在,对他的荣誉构成了威胁。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不惜剥夺自己的曾曾孙子(实际不是)回到活人世界的机会。他将埃克托和米格都扔到了洞穴之中。“抓住一切机会”,这句曾经指引米格的箴言,却成了德拉库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借口。

    偶像成为米格的磨难,是他必须窥破的幻境。破除偶像是坎贝尔神话学为美国动画所赋予的创意传统。在英雄的旅程中,偶像是英雄最后的试炼。“被人们所尊称为偶像的神本身并不是目的。所以,这些形象要把人的头脑和精神超越诸神而进入彼岸的虚空。”[4]坎贝尔后来通过分析瑜伽师的精神修炼来深化英雄的这一顿悟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在昆达林尼瑜伽(Kundalini Yoga)的精神修炼中,修炼者需要突破脉轮所代表的层层障碍,而横亘在修炼者精神中的最后一层脉轮是眉心轮,是修炼者曾经崇拜的偶像所组成的脉轮[5],修炼者只有突破最后这层阈限,才能达到千顶花瓣所代表的自由状态。而英雄也只有突破偶像的束缚,才能获得最终的自由。因此,在皮克斯的许多动画中,偶像是主人公必须破除的幻象。德拉库斯的设定继承了皮克斯动画的传统,他利用音乐和梦想将自己神圣化,并编造了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的神话,供众人模仿、瞻仰和崇拜。然而,神话是隐喻,是人必须突破的障碍。[6]如果人被偶像所代表的神话束缚,神话就会成为他的噩梦,所以,米格必须从德拉库斯的神话中走出来,这是米格实现精神自由的最后障碍。

    最终,音乐与亲情之间的冲突在米格与埃克托相认的时刻得到了化解,这是米格突破偶像幻境后获得的最大报酬。真正的英雄不是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德拉库斯,而是即将被遗忘的埃克托。那首广为传唱的“记住我”,是埃克托为表达对女儿的爱所做的。他的音乐灵感源于自己对家人的爱,实现音乐梦的舞台不是在远离家人的地方,而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只是人们忽略了它的存在。音乐与家人、梦想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对立消失。米格的寻梦之旅成为解开心结、破除诅咒的旅程。它不仅打通生与死、梦想与现实的边界,更融合了人们因怨恨而形成的诅咒和禁忌,化解由此而表现出的审判、拒绝和否定的力量,从而使整个家族凝聚在一起。

    三、 身体的智慧与英雄的复活

    英雄死而复活,是美国电影和动画中的传统桥段。这部动画让观众的身体感受到了英雄的死亡和复活。诗人豪斯曼認为诗歌意象可以冲击着人的身体,使人的喉咙发紧,两眼湿润。[7]而沃格勒认为好的故事可以“让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会抓住你的内脏,掐住你的脖子,让你的心跳加快、气喘吁吁,眼睛充满泪水,脸上浮现笑容”[8]。在短短几分钟内,在对白、影像和配乐的综合渲染下,英雄的痛苦、挣扎、绝望和得救冲击着观众的身体,他们会因英雄即将面对的死亡而心跳加快,全身紧张,眼睛充满泪水,也会为英雄的复活而微笑。

    在《寻梦环游记》中,虽然众人经过了不懈的努力,但是埃克托的相片还是落入了水中,消失了。埃克托即将在亡灵世界消失,而他自己消失前的最大希望是能够见一次女儿可可,让女儿知道爸爸非常爱她。这是这部动画最为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情境。观众会为埃克托即将到来的终极死亡而落泪。

    回到人间的米格需要唤回太奶奶关于爸爸的记忆。失去记忆力的可可象征着因音乐而陷入分裂的家人。在这部动画所基于的神话观念中,亡灵依靠活人的记忆而存在,因此,死亡并不可怕,而被活人世界遗忘才最可怕,因为被遗忘的亡灵的最终结局是在亡灵世界消失,也就是终极死亡。神话与人类相伴而生,克服死亡的焦虑是神话产生的动力。[9]人只有融入到神圣叙述之中,通过分有的神圣意义,才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因此,家人的记忆成为人们超越死亡焦虑的方式,而可可的记忆便成为拯救埃克托的关键,更是消融音乐与家人间的矛盾,将家人重新凝聚在一起的关键。

    坎贝尔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姑娘听到奇妙的音乐,后来拒绝了此种召唤,到60多岁时,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活过,她错过了自己的生命。 可可就像这位从未活过的老人,她被熟悉的歌声唤回的是与音乐有关的童年记忆,她所等待的不仅仅是一直远去没能归来的爸爸,更是家人团圆、相聚的温馨情境。最终,埃克托的那首“请记住我”使可可从昏迷中苏醒。当照片被重新拼好的时刻,家人与音乐和解,音乐与生活和解,埃克托在亡灵世界复活。

    故事是活的,动画使观众经历从大悲到大喜的转变,他们会为埃克托无法避免的终极死亡而痛苦、落泪,也会为他的复活而微笑,而感动会被铭刻在他们记忆的最深处。

    四、 个人英雄主义的“罪与罚”

    《寻梦环游记》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在本动画中,墨西哥传统并不是被言说、反衬英雄功绩的文化他者,而是言说和争辩的主体。这部动画通过揭示所谓的精神导师的虚假本性,质疑美国本土个人英雄主义的价值观。

    在揭示德拉库斯的虚假面孔方面,《寻梦环游记》步步为营。动画首先让米格见证了自己的英雄德拉库斯的虚伪,歌神曾经为了霸占埃克托的词作,将其毒死。而米格本人也遭受了他的迫害,被扔进了石洞中,甚至当时他和德拉库斯还以为彼此是亲人。

    动画继而让千万观众目睹德拉库斯的卑劣行径。在米格家人与德拉库斯争抢相片的过程中,德拉库斯向众人坦白了自己杀死埃克托,霸占其词作的事实。为了毁掉相片,他将米格从楼顶扔下去。然而,让德拉库斯没有想到的是,整个过程被直播,他的邪恶面目赤裸裸地展示在观看他的演唱会的所有观众面前。但是,他自己并不知情。在将孩子扔下楼顶之后,他自以为毁灭了一切证据,恬不知耻地回到舞台,心安理得地为众人表演。即使面对众人的嘘声,他也故作镇定。这种反讽情境,使德拉库斯伪君子的面貌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他所精心打造包装的神圣形象,瞬间毁掉。

    《寻梦环游记》中的家人形象与美国电影的常规设定展开争辩。在好莱坞众多影视中,英雄需要远离的群体或英雄与之战斗的群体都是落后、保守的群体,是扼杀个性的文化传统。从这个层面来看,好莱坞英雄叙事的深层结构带有强烈的文化自恋色彩。《阿凡达》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从所谓的原始部落反思科技高度发达却陷入困境的人类世界,从而揭示西方文化自恋的弊端。而《寻梦环游记》继承了《阿凡达》的批判精神。在本动画中,家人与歌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所谓的保守、落后的群体却展示出让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力量,而所谓的歌神却是一个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伪君子。而家人却与他相反,虽然他们有些固执,但是他们却真诚,疼爱彼此。为了埃克托,他们团结一致,对抗亡灵世界最有权势的德拉库斯。

    结语

    《尋梦环游记》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动画。从宇宙观的角度来说,它可以看成是动画世界中的“星球大战”。《星球大战》利用超前的宇宙观带给人们无穷的震撼,不同形状的宇宙飞船、形色各异的不同星球的人种,在向人们展示人类想象可以达到的深度和广度。而《寻梦环游记》则通过空中飞行的艾波润吉、花瓣桥、空中列车、各种奇特的建筑等展示出充满奇幻想象的亡灵世界。从具有的文化厚度和思想深度方面来说,《寻梦环游记》又可以看成是动画世界中的“阿凡达”。它在继承美国动画基本叙述结构的同时,从异域文化的视野反思本土个人英雄主义的弊端,从而使其具有了疗愈品性。

    参考文献:

    [1][4](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M].张承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255-256,170.

    [2][3](美)克里斯托弗·沃格勒.作家之旅——源自神话的写作要义[M].王翀,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 5-6,289.

    [5]JOSEPH CAMPBELL.Myths to Live By[M].New York: Viking Press,1972:116.

    [6][10]JOSEPH CAMPBELL;MICHAEL TOMS.An Open Life:Joseph Campbell in conversation with Michael Toms[M].

    New York:Harper & Row,1989:21-22,27.

    [7]A.E.HOUSMAN.The 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M].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3:34-47.

    [8](美)克里斯托弗·沃格勒.作家之旅——源自神话的写作要义[M].王翀,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第三版序章,x.

    [9]JOSEPH CAMPBELL.Myths to Live By[M].New York:Viking Press,197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