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降低居民信用卡债务负担的方法探析
廖理 张伟强 戴璐
居民負债对于经济发展是一把双刃剑。适度的负债有利于居民更好地平滑收支和更好地消费，促进经济增长。过度的负债则会对家庭和金融体系造成重大冲击，不利于经济和社会的稳定。我国住户消费性贷款（不含房贷）余额从2010年初的0.68万亿元增长至2020年末的8.7万亿元，十年内增长12.8倍，年均增长29%，远超同期国民经济和居民收入增长速度。目前我国居民总体负债水平（家庭债务除以国内生产总值）已经接近成熟市场经济国家平均水平，大幅高于新兴市场经济国家平均水平。而城镇居民家庭的平均债务收入比（债务余额除以年收入）也已经高于美国家庭的平均债务收入比。因此，我国家庭负债率升高问题需要引起重视，需要探寻降低居民债务的方法。
问题的提出
信用卡作为一种方便的居民债务工具，居民可以在贷款额度内选择先消费后还款，通过帮助居民平滑收支而使其受益。如果能够合理规划，居民在信用卡还款日之前全额归还欠款，除了可以享受20～50天左右的免息福利，还可以获得信用卡积分、特定商户折扣等优惠，使用信用卡可以说是零成本甚至是负成本。如果居民不能全额归还欠款，则需要选择不低于最低还款额的金额来还款，这时居民将不再享受信用卡的免息期优惠，需要支付从消费日起到还款日的利息，利率是每日万分之五（年化后是18.25%），这就大大增加了信用卡的使用成本。
最低还款额是一种可行的还款选择，但不是最优的还款选择。信用卡如果没有按月进行全额还款，在还了最低还款额之后虽然不算违约，但需要支付较高的利息或者费用。相比于同期国债或者银行存款利率，信用卡透支利率要高很多，整体看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居民偶尔使用最低还款度过一个财务紧张的时期，有利于帮助居民缓解当下现金流紧张的状况，不会带来严重的问题;但是长期选择较低还款则需要在较长时间内支付高额的利息，支付的利息甚至可能超过借款本金。长期背负信用卡债务的人，除了面临较为沉重的债务负担，也会产生沉重的心理负担。
对于居民来说，信用卡债务的最优还款策略是全额还款，在实在不能全额还款的情况下，也要尽量多还一些，通过降低债务总额来降低债务负担。根据理性人假说，居民如果知晓还款的最优策略，会尽量多还款，只有少量的人由于流动性限制而被迫选择最低还款。但是，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居民的信用卡还款选择呈现“双峰分布”，即大部分人选择了最低还款或者全额还款，而选择在这两者之间还款的人很少。例如，美国消费者金融保护局2018年在信用卡相关调查中发现，约有28%的信用卡持卡人选择最低还款的方式。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经过调研发现，在英国约有1/4的信用卡持卡人选择最低还款或者接近最低还款的金额偿还信用卡债务。
有效的方法
鉴于信用卡债务在家庭债务中的重要性，增加信用卡还款额可以有效地降低居民的债务负担。金融监管机构、研究机构和第三方公益组织等都在致力于寻找合理有效的方法，帮助居民改善财务状况，减轻债务负担。通过帮助居民不用或者少用最低还款，可加速偿还债务，降低利息成本，避免居民陷入债务陷阱。以下两种方法及效果可供业内参考。
加强信息披露
让居民能够及时了解相关金融产品及服务的成本、收益及风险状况，有利于保护居民免受不公平、欺诈、权利滥用及歧视性行为的损害。美国在2009年5月制定了《信用卡问责责任和披露法案》，于2010年2月开始执行。这部法案对信用卡还款的信息披露提出了更严格、更细致的要求。
该法案要求信用卡发行人在信用卡每月账单首页上显著的方框内展示一个还款警示，例如：最低还款警告信息，如果持卡人一直使用最低还款方式，会支付更多的利息和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还清欠款;最低还款例子，以3000元的账单为例，如果还款人每月仅支付最低还款（90元），则需要11年的时间才能还清欠款，总支付金额预计为4745元;三年内还清欠款例子，同样以3000元账单为例，如果还款人每月还款103元，那么就会在三年内还清欠款，总支付金额是3712元，比最低还款少了1033元。
上述信息可以较为清晰地帮助居民认识到使用最低还款的坏处：一是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才能还清欠款，上述例子是11年;二是需要支付更多的利息，每月还款90元与每月还款103元相比， 需要多支付1033元的利息，相当于本金的1/3。如果居民是理性的人，他们会很容易进行比较，进而提高还款金额。
英国金融行为管理局在2018年做了一次信息披露作用的实验，实验对象为手动还款信用卡人群，这些人更有可能会仔细阅读信用卡账单，因此可以更好地检验信息披露的效果。项目组与一家英国信用卡机构合作，将该机构的29683名还款持卡人分为3 组，在对照组的基础上，实验组分别增加还款时间和利息成本信息。他们发现，增加还款时间和利息成本信息披露并不能降低持卡人的债务负担。虽然英国的信用卡信息披露实验在设计上较美国的实验有所创新，但实验结果与美国一样，增加信息披露对改变持卡人的还款选择行为没有任何影响，对降低持卡人的债务负担没有任何作用。希望通过增加信息披露的方式，帮助居民全面了解最低额还款方式的危害后而改变还款选择，降低债务负担的想法，难以实现。
增加信息披露后并没有对持卡人的行为产生影响，产生这种情况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持卡人没有看这个信息，即虽然提供了信息，持卡人有意或者无意中忽略了这个信息，导致信息没有效果;另一个是信息本身没有效果，即持卡人虽然看到了这个信息，他们有可能不理解信息的含义，这个信息并没有帮助他做出更优的决策，但也可能他们虽然理解了这个信息的含义，却不愿或者不能做出行为上的改变。
墨西哥银行委员会计划制定规则要求银行根据客户的风险状况发送个性化的警告，尤其是那些负债严重且具有高违约风险的客户。在颁布规则之前，墨西哥银行委员会组织了一项研究，通过实验检验发送警告信息的有效性。
该研究对处于高风险状态下的167190张信用卡账户发送信息，目的是测试信息披露和警告信息是否可以引发持卡人行为的改变，以及哪种消息更容易促使行为的改变。发送给持卡人的信息分为三类：一是债务信息，包括贷款利率、使用最低额还款且不增加新的负债、全部偿还债务需要的时间;二是对比信息，包括持卡人债务水平是否超过同类持卡人（相同的性别、年龄、授信额度、预测违约率）、是否超过同龄人且给予建议、以温度计的方式呈现还款违约率是高还是低;三是警告信息，即明确警告持卡人对于偿还债务存在过度自信。
研究結果证明，三类信息对降低债务水平的效果都比较微弱。持卡人的平均债务是18000比索，收到贷款利率信息会降低35比索的债务，还款时间对于债务总额的影响不降反升。相对于贷款信息，对比信息以及警告信息有更显著的影响，但也仅增加了一点点。收到警告信息组债务下降126比索，拖欠率下降0.2%;告知超过同类持卡人平均债务组可以减少104比索债务， 告知超过同类持卡人平均债务并告知意见组在第二个月可减少127比索债务;当持卡人被告知处于高违约率后，债务下降233比索，拖欠率下降1.5%，增加了0.7%的账户关闭。
用好锚定效应
锚定效应指的是人们在对某些问题做出判断时，很容易受初始印象或初始信息影响，在以初始印象为参照点的基础上进行调整，但由于调整不充分而使得最后的判断偏向初始印象。初始印象的作用像沉入海底的锚固定船一样，会把人们的思想固定在某处，因此被称为锚定效应。
设定最低还款额的本意是防止债务累积，即还完最低还款额之后信用卡持卡人的债务额会有所下降，而不是上升。例如，在英国，最低还款额为当期利息、费用和未偿还余额的1% 这三项金额之和。很多持卡人并不了解最低还款额的本意，误以为是信用卡发行人推荐的还款金额，甚至以为是对持卡人最有利的还款金额。在信用卡账单上，由于最低还款处于一个显著位置，是不是起到一个错误“锚”的作用，“诱惑”持卡人选择最低还款，进而导致很多持卡人不知不觉中选择了最低还款和较低的还款金额。
英国金融监管局的一个研究通过实验检验了不同的“锚”对持卡人还款金额的影响。在实验中，最低还款被作为“旧锚”， 全额还款被作为“新锚”。被实验者根据看到的“旧锚”“新锚”的不同被分为四组：只有“旧锚”，作为基础试验;既没有“旧锚”，又没有“新锚”;既有“旧锚”，又有“新锚”;没有“旧锚”，只有“新锚”。 实验结果表明，在面对一张997英镑的账单时，正确的“锚”可以达到四个方面的效果：一是显著增加还款金额。删掉“旧锚”或者增加“新锚”都可以显著增加还款金额。其中，删掉“旧锚”可以增加87.7英镑，增加“新锚”可以增加106.9英镑。二是提高选择全额还款的比重。“新锚”可以将选择全额还款的比重从33.6%提升至46.5%，显著提高12.9个百分点。三是降低选择最低还款的比重。删掉“旧锚”或者增加“新锚”都可以显著降低选择最低还款的比重。其中，删掉“旧锚”可以降低选择最低还款比例11.3个百分点，提供“新锚”可以降低选择最低还款比例6个百分点。四是提醒还款太少也可以增加持卡人的还款金额。如果在持卡人选择了接近最低还款金额或者更少时， 如果能够及时提醒其还款太少，有72%的人会增加其还款金额。
一项针对美国1/4信用卡账户的研究发现，接近29%的信用卡持卡人选择了最低还款或者接近最低还款。他们通过变更最低还款的金额来检验锚定效应的影响，结果发现22%的消费者不是因为流动性限制，而是由于受到锚定效应的影响在还款时选择接近最低还款金额，增加的信息披露对于居民增加还款比例的影响微乎其微。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由于根据要求披露了三年还清欠款的还款金额，使之成为了一个新的“锚”，不少持卡人将还款定在这个金额上。
研究结论
传统经济学理论认为，人们都是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中心的、精于算计的理性人。他们错误地选择最低还款或者较少还款的原因是信息的不足，即他们不了解最低还款可能带来的坏处。只要给他们提供充足的信息，即将最低还款可能带来的危害告诉他们，那么他们就能增加还款金额。但是，行为经济学理论则认为，人们处于有限理性和有限自控的约束下，他们并不能根据已有信息做出最优决策。例如，人们往往由于屈服于短期诱惑而很难为未来生活做出更好的决策，可能会因为当前的美食诱惑而减肥不成功，因当前消费过多而很少储蓄等。
从已有的研究来看，加强信息披露对降低消费者的信用卡债务收效甚微，其效果远弱于锚定效应的影响。也就是说，仅仅依靠增加信息披露可能达不到降低居民债务负担的效果。这里面可能的原因是，虽然信用卡账单显示了最低还款可能带来的坏处， 但是居民有意或者无意中并没有看到，信息披露也就没有效果。另外，也可能是居民虽然看到了信息，但是他们并不能正确理解信息的含义，因此也没有改善自己的行为，可能需要加强对居民金融素养的教育，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金融产品。
居民错误地选择最低还款或者较少还款的原因是锚定效应，他们误将最低还款当成正确的“锚”，如果删掉这个错误的“锚”（最低还款），换成正确的“锚”（全额还款），就可以增加还款金额。201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理查德·塞勒等提出用轻推理论来改变人们错误的行为。轻推理论是指通过积极强化和间接建议影响个人行为，在不限制个人选择自由的情况下改变人的决定，提高个人的福利。通过将坏的错误的“锚”换成正确的“锚”，可以帮助消费者降低债务负担，是轻推理论的较好应用。
但是，锚定效应并不是万能的，有研究发现，持卡人的财务状况会对锚定效应的效果产生重要影响。对于没有财务问题或者偶尔有财务问题的持卡人，删除最低还款能够显著提高全额还款、降低最低还款的可能性，提高还款比例。但是，对于深陷财务困境的持卡人来说，删除最低还款几乎没有效果，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负担更高的还款金额。这些人更应该关注的是债务偿还能力，而不是还款的多少。
近些年我国居民的家庭负债增长迅速，家庭债务与居民可支配收入之比超过100%，已经达到甚至超过成熟市场经济国家水平。伴随着信用卡市场发展迅速，信用卡债务在家庭债务中的比例逐渐上升，消费者拥有合理还款行为的重要性也日益突显。我国信用卡账单信息披露不足，最低还款也处于较为明显的位置， 不利于引导持卡人合理地还款。而我国消费金融的发展相较于英美等国家时间要短，居民的金融知识水平较低，因此通过加强信息披露，用好锚定效应，有利于帮助消费者形成合理的还款习惯，在帮助提升家庭财务健康水平的基础上，可促进消费金融市场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金融科技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