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白明利

    电影《一句顶一万句》改编自同名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虽然与小说之邈远的时间纵深感以及广阔的空间浩大感不能比拟,电影只是截取一个横断面,从一粒沙里看世界,一滴水里映射大海,通过一对夫妻的离合悲欢来探讨生存的亘古之悲与爱情的千古长叹,观影者照样可以感慨万千,心潮起伏。

    一

    电影《一句顶一万句》主要围绕牛爱国与庞丽娜的婚恋悲剧展开。电影开始,年轻的牛爱国与庞丽娜青春洋溢,对未来充满希望与热情,在民政局领结婚证。时光流逝,几年过去,牛爱国成为一个修鞋匠,庞丽娜成了纺织厂的女工,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的生活。破旧的鞋店,封闭的院落,吵嚷的街道,理想已成泡影,热情已消泯殆尽。岁月的风霜不仅侵蚀了牛爱国的容颜,还一点点凌迟着庞丽娜的爱情。牛爱国和庞丽娜没多少话可说,经常吵架,结婚证也被撕掉,孩子成为他们唯一的牵系。庞丽娜难以忍受这种憋闷的日子,开始和有妇之夫蒋九偷情,外人说闲话,牛爱国跟踪追击,坐实了风言风语。他隐忍着,希望通过自己的宽容大度与无限温柔能够挽救婚姻,但当他发现庞丽娜根本无所收敛,还以旅游为名,与蒋九欢会纵情,忍无可忍,终起杀机,手握利刃,想要鱼死网破。但对女儿的顾忌让他举步维艰,他只能去找蒋九的妻子赵欣婷,借刀杀人,来报复这一对带给屈辱的男女。赵欣婷喝农药自杀,虽被及时救活,但蒋九后悔莫及,以百般的溫柔打动妻子,与她破镜重圆。庞丽娜一再恳求牛爱国离婚,牛爱国心中满是怒气与仇恨,他要对庞丽娜进行心灵的折磨,不仅拒绝庞丽娜的要求,而且让庞丽娜彻底地离开女儿。母女两人咫尺天涯,孤独的煎熬和飞短流长的羞辱,让她铤而走险,与蒋九人间蒸发。牛爱国在众人的劝说下,虽然对妻子早已情断意绝,他还是踏上了寻找之路,在开封偶遇同学章楚红,章楚红与牛爱国故人重逢,有着说不尽的感慨与同病相怜。这时,女儿急性脑炎住院,牛爱国急忙回家,在新乡火车站巧遇奔逃的庞丽娜与蒋九。牛爱国手握白刃,准备刺向庞丽娜。但女儿在病床上一个满怀期待的电话,让他冲动尽弃,再看到庞蒋二人的落魄与凄惶,牛爱国终于冰释怨怼,挽留执意远去的庞丽娜,对她说了几句章楚红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我们以前都让生活别住了,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列车员一句火车即将出发的提示音响彻耳边,影片至此结束。

    牛爱国与庞丽娜,当初因为有话说走到一起,又因为没话说而情淡爱驰,甚至于拔刀相向。与他们的婚姻形成比照的是牛爱香与宋解放,彼此都为了找到说着话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但一结婚就后悔;牛爱国的同学章楚红也因与丈夫说不着而选择独自生活。婚姻,到头来都没话说。结婚是为了找到听自己说话的人;但结婚后又因为“说一万句”也难说到心坎里,他们又怀疑起对方,后悔结了婚甚至离婚。有话说和没话说其实是在阐释一个人类不可忽视的命题——孤独。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人与人语言的交流,其实只是在自说自话。拉康曾指出,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永远离开了生命的完满自足的状态,婴儿来到这个世界,还以为世界就是我,我即是世界,所以他天然认为母亲和我是一体的,没有你我之分。有一天,当母亲怀抱着他走向镜子,他突然发现,母亲和他本是分立的个体,他望着自我的镜像,开始走向分裂的自我,更要命的是,父亲的介入,不仅感到母亲不仅不独属于自己,她还要受制于父亲,他被迫接受父亲,为了弥补生命永远的缺憾,他开始用语言制造一种虚幻的满足,用这样一种滑动的能指来捕捉一个又一个欲望,但它们只是代替原来完满自足状态的赝品。牛爱国与庞丽娜,因为有话说而相爱,其实只是彼此的误认,他们可能以为通过语言寻找到了生命最初那种完美的状态,但很快就会美梦成空,因为实在界的原乐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从哲学意义上看,孤独是人的宿命,我们从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就永远被逐出了安稳的伊甸园,开始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承受难以摆脱的生存之痛,艰辛地行进修远漫长的生命之路上。正因为如此,我们是如此渴望别人的理解,想通过与别人的交流来摆脱孤独。但是,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差别,正如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想要找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人,其实永不可能。所以,理解只是相对的,孤独是永远的。正因为如此,诗经曾留下这样的屈原感叹:国无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李白写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陈子昂则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人都渴望有人与自己分担忧伤,分享欢乐,但每一个人由于个体的差异,即使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也难免寂寞愁怅。影片中牛爱香屡次相亲,为的是摆脱无话说的烦闷。

    这种无处诉说,不愿诉说的生存状态,也是中国普通百姓精神现实。影片通过牛爱国的生活遭际生动演绎了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一对平凡但幸福的恋人如何成为彼此折磨的怨偶的故事。电影刚开始,牛爱国俊秀洒脱,英姿勃发,庞丽娜美丽大方,单纯可爱,两人对未来充满憧憬,有理想,有追求。但结婚十年,弹指一挥,沉重的责任与生活的压力让牛爱国变得意志消沉,疲于生存。他三点一线地奔命于鞋店、学校和家之间,表情麻木,语言乏味,即使对他最爱的女儿,他也难得有亮丽的笑容。而庞丽娜,一味迷失在对丈夫的厌弃与对富贵喧闹的追逐中,也没有了当初的精神风貌。虽然没有具体的背景交待,但是依然能够感到一个处于巨变中的小城是怎样影响了人们的婚恋生活。影片中的延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表面上平静如水——热闹的街道,林立的摊位,破败的建筑,忙碌的人群,人们在朴素而单调的生活方式中亘古如斯,自得其乐。但实质上早已是暗流涌动,现代生活方式已经悄然改变着人们的意识与观念。高档面包房、超市、高级酒店、影楼等这些代表着物质消费的现代符号已开始成为普通人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场所成为底层人虽然囊中羞涩但却依然心中向往的欲罢不能之地。影片中牛爱国的女儿喜欢吃大餐,喜欢玩游戏,庞丽娜喜欢去金碧辉煌的豪华场所抒发浪漫的情愫,梦想着欧洲之旅,牛爱国认为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持这些愿望的达成。这是牛爱国心中的疼痛;也是庞丽娜梦中的福地。这样的夫妻,怎么可能有话说?当人的欲望一点点被诱惑,当生命的平静状态一点点被打破,谁有回天之力?金钱是最好的情感粘合剂。但牛爱国是如此的无力无奈,他已经竭尽所能,但依然输给了有钱有闲的蒋九,依然被现代生活的洪流所淹没。

    影片中人物的婚恋悲剧,人们的孤独还来源于性格的冲突。牛爱国与庞丽娜在最单纯的年龄相遇,他们自以为找到对的人,但是,当初沉浸在幸福中一对新人何曾想到,斗转星移,他们也会因为性格的龃龉,眼看着婚姻走入坟墓。他们当初因为陌生,不能看到彼此性格的差异而相爱,今天却因为太过熟悉,再没有共同的语言而分离。牛爱国,一个安分守己,踏踏实实的典型中国底层男人,他勤劳质朴,知足而负重,平静而隐忍。他只顾拘执于琐事的纷扰与生存的困顿,生存的重负一点点磨蚀掉理想与激情,生命的大海波澜不惊,沉重而压抑。庞丽娜则不同,追求新奇浪漫,不安现状,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一个喜欢安稳平常,脚踏实地,一个向往新鲜刺激,想入非非。当原初的新奇慢慢变成后来的熟知,这样的婚姻模式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局。除了这条叙述的主线,电影还有一条叙述线索,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的婚恋故事。厨子宋解放中年丧妻,曾经沧海,对情感多的是责任,少的是激情;而牛爱香是一个对情感执着而痴迷的人,年青时因为喜欢一个人喝药寻死,正因为用情太真,茫茫人海中反而知音难寻,人到中年的牛爱香仍是孑然一身。宋解放偷偷的喜欢牛爱香,牛爱香因为想找人说话,与之结婚。但是结婚后的牛爱香却对弟弟说:“结婚之前,一见老宋就想笑,可结婚后,也说不上话。”他们也是一个浪漫,热情满怀;一个实际,沉稳平静,个性的差异让他们都毁灭掉了当初的期望,只剩下凑合在一起的牵强与妥协。

    二

    电影中,牛爱香和宋解放对婚姻的满意度都不高,但他们懂得调整,牛爱香渴望浪漫的婚恋,宋解放不能给予,但牛爱香不得不承认,当初死去活来的执着之爱,对自己只有伤害,只有美丽青春的无限孤单,所以,虽然她对宋解放失望,但反思过往,她不再轻言放弃,或者生命,或者婚姻。而宋解放,是想要温暖与尊重的,但牛爱香经常对之呼来唤去,让他满怀憋屈,但他学会了纾解,通过在牛爱香的侄女小百惠的无限崇拜中找到情感的代偿,来维护婚姻的温暖与平静。他们都懂得妥协,懂得有舍才有得。这是人到中年的彻悟与宽容。与牛爱香夫妻形成对照的是,牛爱国与庞丽娜,都是完美主义者,庞丽娜不能容忍丈夫的不思进取,浅陋,闭塞,而看不到对方的勤劳踏实,沉稳可靠,所以要红杏出墙,结果无家可归,众叛亲离。而牛爱国,有妻子出轨之后,偏执而冷酷,恶语伤人,杀机重重。他不会换位思考,不能站在庞丽娜的角度思考问题,更不要说反思自我了。所以庞丽娜最后被迫出走,也是情非得已。如果人们都能对婚姻与自我的有限性有这样的思想认识,当情感的罅隙渐渐出现,便不会选择摆脱婚姻,一了百了,而是想着去修复与经营情感,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去相依相伴,去风雨同舟。

    电影还告诉我们,如果真是话不投机,所有的努力都不能修补情感的裂痕,那么,就放爱一条生路吧。舍勒曾经在他的伦理学中探讨过人对于对象的爱的问题。他认为,爱是一种“解放运动”,爱对象就是把对象从较低的价值中解放出来,让对象实现自己的最高价值。所谓较低的价值,指的是对象的功能性存在;而较高的价值,指摆脱了功用性的更高的存在,特别指其实现了对象的可能性的存在。舍勒的观点,可以作这样的理解:爱一个人,就是让她成为她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而生活,而不是强行用道德来绑架情感,把对方看成自己的私有物,更不是在对方挣脱自己的设定时,必于置其死地于后快。牛爱国面对庞丽娜的背叛,先是恶念顿生,继而借刀杀人,最后放下屠刀。沖动与沉迷曾使他一度自失,最后他终于在开阔的大自然中,在同学章楚红的启迪下,在女儿稚嫩单纯生命的牵引中,他终于彻悟,放开过去恶魔的纠缠,面向未来美好的召唤,解放了庞丽娜,也把自己从心造的地狱中解救出来。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空白,只有列车员报站去广州的火车开始检票的声音。庞丽娜是走是留,无从得知,但是,这样的结尾给出更深的思索:要在命运赐给的有限条件中,在自我的有限性,永不会停息追求美好的生活的脚步。虽然生活是一团乱麻,虽然相知是如此之难,但我们一直在真诚地付出,在不断地增长应对艰难的智慧;虽然依然荆棘密布,前途未卜,但奔走的路上一直有爱,有希望,这就够了。

    像大多数对于故乡的气韵有表达欲望的导演一样,电影取景对准了转型中的县城。小城的转型期几乎就是中国整体意义上转型期最好的缩影。影片全在延津和附近的城市新乡与开封取景,没有人造的景观,全都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场景,更有的熙攘的城镇百姓来往于街头巷尾,用他们原汁原味的生活细节来演绎故事,传情达意。除了故事的场景去修饰化,自然化,主角尽量还原到底层百姓的本色,没有粉饰,相貌平平,衣着朴素,骑着电动车,奔驰狭窄而破败的路上,这几乎就是中国城镇化的横断面。电影在景别选择上大量选用俯拍镜头,比如牛爱国的小院的不规则构图,生态园里的灯红酒绿,牛爱国伤心求佛时在佛像前的痛楚与矛盾等等,摄像镜头好像一双上帝之眼,以这样的视角呈现的画面使人物显得渺小而无助,不仅表达了对人物怜悯的情愫,而且从潜意识中打掉主体的狂妄与自以为是,这样才能以一颗虔诚的初心去面对人性中细密复杂,反观婚恋心理中的暗礁。影片在色彩选择上,以冷灰色为主基调,如牛爱国的鞋店,牛爱国的房子、街道等,为观众故事的讲述营造出一种清冷的氛围,加强了牛爱国低沉情绪的传达,也调动的观众的参与感与代入感;但大局部色相上,也偶有明亮的粉色,白色,绿色,牛爱国与章楚红徜徉在山水之间的青绿色,如牛百惠的衣服颜色,它们是灰暗底色中散发的勃勃生机,是生活的希望与生命的动力。

    影片没有复杂曲折的情节,也没有煽情的对白,凭着平淡如水般流淌的叙述,讲一个哀而不伤,放弃怨恨的好故事,既简洁通俗又意蕴无穷,再加上电影在场景选取、景别选择、色彩运用上纯熟与独特,电影形神兼备,文质兼美,让观众感到无比的真实与亲切。欣赏多了内容空洞、明星闪烁、色彩迷离的大片,这样朴素的影像世界更能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移情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