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冬草不是花

    你对这份报告也许不理解

    如果不是那个夏天——也就是姚志祥被评上建设柴达木盆地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不久,我来到格尔木管线团驻地,看到那份墨水蘸着鲜血写的申请报告,我就失去了一次对他更深层的了解机会。这次了解使我对他的人生有了豁达开朗的寥廓和提升。这之前我曾7次采访过他,也写了一些关于他的文字,比如《昆仑山中耐冬花》等,其实那是草,人们偏爱它便称其花。但那毕竟就是一朵花。花到了极致才为“魂”。这次我拿着这份申请报告找到了“花魂”。姚志祥和雪山上的耐冬花一起成长,从某个意义上说它只是他的一个身份,他的人生比耐冬花精彩,耐琢磨。

    姚总是管线团副团长兼总工程师。他一年四季总是那身着装,头上压着一顶被寒风冷雪侵袭得绒毛仿佛已经失去大半暖意的毛皮帽,衣领上的上校军衔(后来是大校)被略显肥大的工作服半遮半掩着,脚上那双厚墩墩的皮毛棉鞋迈出去简直能把昆仑山踢掉一个角。我们这次见面他已经55岁了,按照军队规定的专业技术干部服役年限,他离退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前不久,他又一次递上了申请报告,请求组织批准他退休后还留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继续为国防建设发挥余热。姚总特别说明:待遇上没有任何格外的要求,一切都按退休后的规定办,只请求离职不离岗。

    他对退休后的这种安排,一般人不好理解。在冰天雪地里拼死拼活地工作了二十多年,哪一个高原人身上不落个高原后遗症?轻者腰痛、腿脚不灵便,重者肺和心脏病变。现在熬出来了,退休了,完全可以对着昆仑山下的烈士陵园行个军礼,祝愿长眠在那里的700多名战友静静安息。然后打道回府,到内地找个舒适的地方安度晚年。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姚总,你退休了还要待在高原?

    也许可以这样说,根据我多年和他的交往,对他这一行动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要让他掏出心底里最私密的想法亮在大家面前,毕竟他这样的选择太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于是,我问他:“部队在西宁、西安都为退休干部安排了住房,你怎么非得要在昆仑山下安家?老伴和孩子们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这一问不知触到了他的哪个痛点,他举起手背抹去了终于流出来的热泪,说:“我离不开高原呀,离不开管线!它已经和我身上的血脉连通起来了!”稍停,他才说:“走,到我家里串串门!”

    老姚带着我和与我同行的作家窦孝鹏,来到了他在团部的家。那是一座土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上下相加不足100平米。与它平行而立的还有5座这样的土楼,都是管线团几位领导的办公室兼宿舍。老姚说,退休后他要把这座小土楼交给团里,按照原样在昆仑山下的雪水河畔建立同样一座小楼,那就是自己真正的家了。他说这些时眼眶里的泪水几次涌出。我能理解他,又仿佛不完全理解,便问:“为什么偏要选在昆仑山下,又按原样建房?”

    “总得有个家吧!家的地址选在这里才最合适!”

    他说着摊开一张地图,那是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线平面图。管线的起点是离格尔木约30公里的雪水河,那里是数千里输油管线的第一个泵站——雪水河泵站。他手指着泵站的地方这样说。

    我明白了,他总是离不开输油管线啊!

    我回过头,问姚总的爱人唐菊香:“姚总退休后打算在格尔木安家,是你们商量决定的吧。”

    未等妻子说话,姚总抢先回答:“是全家人一致的意见。”

    唐菊香笑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她说着笑了,先冲着老姚笑,随后又冲着我们笑。她的脸笑得很像一朵葵花,守着籽盘不分枝,整齐而美丽。

    这时,姚总把那个申请报告的底稿递给我,我接过读着,自觉得手中这张薄薄的纸有千斤重……

    这棵小草,是天敌还是卫士?

    横穿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地下输油管道,全长1080公里,起自昆仑山下的南山口,终点至拉萨。它像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跨越雪水河、楚玛尔河、沱沱河、通天河等108条大小河流。翻越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等9座雪山。途经多处盐碱地、沼泽地,以及560多公里冻土地带,有900多公里通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区。沿途年平均冰冻期长达7个月以上。这条管线可顺序将格尔木炼油厂生产的汽油、柴油、航空煤油、灯用油4个品种5个型号的油料输送到西藏。它一旦发生故障西藏高原就没有了光明和动力。

    在两千里的漫长管道线上,每隔数十公里或百余公里就有一个输油泵站,管线团的指战员们终年生活在高寒缺氧的雪线上,担负着输送油料和养护管道的任务。姚志祥是团里唯一的总工程师,可以想象他肩负的任务有多繁重,又多么重要!他是管线团第二任总工程师,相对第一任总工程师而言,他的任务当然要轻一些,但是他面对着前任总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没有的艰难:这条管道设计的运行年限是14年,姚总走上这个工作岗位时,管道已经超过了“服役”年限。他只能使出加倍的精力和时间对待这个“超期服役的无言战友”——他总是把输油管道视为自己的战友。不是吗?人只有用心呵护它,它才能发挥最大的效能。

    那是管道运转到20年时,姚总带着人马要对管道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测、维修。这项工作异常仔细、烦琐。管道深埋在地下一米或两米的地方,他们从管道的起点雪水河开始,每20公里挖一个坑,一直挖到拉萨,共510个坑。挖坑,让管道暴露,然后剥掉防腐层,用仪器测试管道的外壁、内壁,看它还能承受多大压力,泵可以给它提供多少动力。一旦发现漏点,及时补漏,维修。管道的防腐层分里、中、外三层。里层有四层热力沥青,中间是三层玻璃纤维布,外层是聚氯乙烯防腐塑料布。防腐层可以防水、防草,还要与水、土绝缘。防草?沼泽地带有些草生命力极顽强,管道一旦有一点裂缝或咬边处,它就会钻进去,生长,破坏了管道……

    焊接漏点,更是一件很琐碎、又十分精细的工作。焊接处要设置临时保温棚,以防雨、雪、冰雹、风沙的侵扰。还要用木板堵住管道的另一端管口,防止冷空气在管内流动,影响焊接合格率。如果管道穿河而過,人就得屈身踏水工作;如果管道悬在陡坡上,人就得双手并脚攀登工作;如果遇上雪野,就得和衣跪地劳作……那次检修管道,姚总和同志们焊接了1082个缝口,每口都是优质记录。

    姚总给我详细地讲了藏北大草原那段输油管道的复杂情况,以及他们的维护——

    这里属于高能度盐碱沼泽地段,黑黏土,水深草盛。它是牛羊天然的好牧场,却是管道不共戴天的天敌。水草中长年寄生着一种细菌,专吃管道的沥青防腐层。破坏了防腐层,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一段管道就会腐烂,穿孔、破裂。另外,水草地上生长着成片芦苇似的小草,叶子倒柔柔的,可其根却异常坚硬,像刀一样利,它一点一点向管道挤压,慢慢地有些根就钻进了管道。随之,水土就跟了进去,管道废弃。

    ……

    我是在姚总的小土楼里听他讲管线的故事。真没想到,看起来粗手笨脚的他,却是粗中有细的精明人。这时他从一本摩擦得封皮卷了角的书页里拿出一棵草,摊放在手掌上,伸到我面前:“就是它,咬我们的管道!”他把“咬”字念得格外吃劲,我分明听见他的牙齿在碰响。

    那草的叶子是椭圆状,最凸显的是它的根端,尖尖的,犹如不示弱的刀尖。整片叶子因为绿汗早已经枯干,只留一条条脉纹,有棱有角地衬托着尖尖的根。

    姚总说:不要小看这棵小草,它咬铁啃钢,我们的输油管道也怕它。谁也不知它的名字,我们开始都叫它耐冬草,后来又改叫耐冬花!称它为花,这是因为我们不久就发现它的另一面我们可以利用。耐冬草含有一种毒液,能毒死地鼠。而地鼠也是破坏管道的天敌。有了耐冬草地鼠就远离管道了。我们勤检查管道,不让耐冬草靠近管道,它就可以成为防鼠的卫士了。大自然真是有意思,神奇又奥妙。姚总用赞美的口吻讲“管敌”耐冬草,这使我联想到,在战场上总有一些常胜将军,他们常常“以敌化友”,用敌人对付“我们”的办法,对付“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取得胜利。

    姚总懂兵法。这也是我那年写《昆仑山中耐冬花》的缘由。

    我的兴趣大增,便说,姚总,你接着讲你和战友们的故事吧!

    ……

    团史展览馆的八双帆布手套

    那是输油管道通油后的第5个年头。

    紧贴着昆仑河底穿过的300米管道,由于夏天不断突发而来的洪水冲击,冬天又封冻在坚如磐石的冰层中,一来二去,防腐层被剥得干干净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褐色管道如同弹簧一样,忽忽悠悠地颤动在水中。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断裂了。

    杨秀德副团长带领技术人员和包工队干了两年,把20万元扔进了昆仑河,管道却没有修好。也难为这位副团长了!他是在一种怎样险恶的环境下施工的呀。昆仑河是从千年积雪加冰的雪山上淌下来的雪水河,以每公里10米的落差咆哮而来。与其说这是一条河流,倒不如说成瀑布更恰当。涛汹浪跳,拍岸撞崖的吼声震撼九天。两岸的岩石被恶浪冲击得沟壑纵横,河底的输油管道在奔涌的激流里显得那么脆弱。杨副团长在两年的两个施工期内,虽然一次又一次地组织突击队去冲锋,最终还是没拿下这个“山头”。

    那300米的管道仍然颤颤巍巍地袒露在河床上。

    就是在这个时刻,团里指定姚志祥为总负责人,赶到昆仑河去紧急抢修管道。“紧急”二字用在这里绝非耸人听闻。当时已经到了10月10日,施工季节只剩下20来天了。进入11月,昆仑山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根本无法施工,又要推迟到来年夏天才可以动工。耽误不得呀!

    姚总来到现场,去角角落落转了一圈,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使他心里很不自在:人家杨副团长干了两年,没有拿下。你去逞能,杨副团长会怎么想呢?我干好了,等于给杨副团长脸上抹黑。干不好,别人又会说,瞧你老姚,还不是半斤八两。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嘛!这时一位要好的战友拉着姚志祥的衣角,悄悄地递话:“老姚,这半拉子工程挨不得手,别当傻子了!”姚志祥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深思起来。

    杨秀德得知有人拿自己说事,给姚志祥吹冷风,便主动登门拜访姚志祥,诚恳地说:

    “老姚,你就放手干吧!我老杨栽了是因为能力有限,怨不得别人!我干不成,怎么能挡着道不让别人干呢?你是大学生,有知识,一定会成功的!”

    姚志祥说:“杨副团长,有你这番话,我老姚心里有底了!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管道抢修成功。”

    杨秀德一把攥住老姚的手,说:“好!成功了给咱团里争光,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杨副团长陪着姚总来到昆仑河施工现场,面对那雄狮狂舞般的河水,诚恳地讲了自己的教训:

    “我在这里栽了一跤,现在才明白了,我只想着征服昆仑河,却没有想到要服从它,所以我失败了。”

    姚总问:“服从?怎么服从它?”

    “就是要承认它的凶猛,了解它的凶猛,掌握它凶猛的规律。这样才有可能征服它。”

    姚总说:“你说得好,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们必须摸清昆仑河的脾气,然后牵着它的鼻子,让它听我們召唤。”

    激战昆仑河的战斗在一个旭日东升的黎明打响。

    姚志祥经过反复勘测,多次开会让大家献计献策,又吸取了杨副团长的建议,最后制定出了这样的施工方案:首先拦截昆仑河,强行其改道,将管道暴露于河床上;第二步,组织战士们击水而战,在裸露的河道里开挖一条300米长的管槽,把管道渗到河床之下;第三步,修复管道。

    三个白天钢钎叮当。

    三个夜晚灯火通明。

    一条300米长的导流渠终于修成。昆仑河改道了,第一个战役取得胜利。姚志祥站在裸露着碎石的河床上,用舌头舔了舔干裂得有了血缝的嘴唇,说:

    “同志们,今天我们就违反一次纪律,晚饭时每个人可以喝两盅酒。一是对我们的筑坝引流成功表示祝贺,二是喝杯酒提提精神,准备迎接更艰巨的战斗。”

    这祝酒词实际上已经宣布了“车轮战”开始的序幕。

    这天晚餐,用床板支起的每个餐桌上,果然多了一瓶“江津白”,酒瓶盖子是姚志祥一个一个亲手拧开的。

    有的战士只喝了两盅酒,饭也没吃饱,就按奈不住求战的亢奋心情,箭步跑到工地上抢起钎锹干起来了。

    “车轮战”打了三天四夜,太阳和月亮在战士们眼里交替换班。姚志祥心疼这些干起来总是忘了休息的可爱的战士,便宣布休息一天,养精蓄锐。第五天开始了第三个战役。

    一直称强狂傲的昆仑山,仿佛都在这些兵们遏制不住的大战拼劲中矮了许多。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人被高山反应击倒。几乎每个小时都有苏醒过来的兵重返战斗第一线。姚志祥没有小伙子们那股捅天撞地的虎劲,不可能抡大锤、掌钢钎。他只能扛着水泥袋,呼哧带喘地向浇铸组小跑着忙碌。他的脸上溅满了泥浆、水滴,军衣上落了一层冰凌。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正经合眼了,很困。战士们实在不忍心让他们的姚总这样拼命,说:姚总,你睡一会儿再干吧!他说:我刚刚睡过了。的确他“睡”过了,可那是怎么“睡”的呢?他这个“睡觉”的方式实在太奇特了,太少见了。扛着水泥袋,边走边“睡”。“睡”一次五六秒钟。常常是脚下一滑,或一声机械的隆吼,惊醒他,肩上还扛着水泥袋……他就是这么“睡”的。一次,他扛着水泥袋,刚“睡”着,就撞在了一个水泥罐上,眼镜撞得粉碎,脸上撞了个大包……

    300米的管道终于从昆仑河底穿过,按原计划工程提前两天告捷。

    这次激战昆仑河,姚志祥的帆布手套就磨破了八双。

    楊秀德副团长见到凯旋的姚志祥,第一句话就说:“老姚,我佩服你!咱说话算数,我请客,喝酒!”

    姚志祥没有推辞,按相约的时间到了杨秀德的家里。这是家宴,备有白干。杨秀德端起斟得满满的酒杯,对老姚还是那句话:

    “我服你了!”

    说着眼里就涌满了泪花。

    席间,杨秀德提起了姚总的那八双磨坏了的帆布手套:“老姚,手套保存好,咱们团史展览馆要收藏。”

    我走进团史展览馆,在一个玻璃匣前站住。展放在里面的八双帆布手套静静地躺着,好像有些疲劳的样子,半睡半醒,上面的破洞处蓬乱着几条线头。我感觉得出,姚总的手好像还紧紧攥着它,它依然散发着一个劳动者回天之力的手劲……

    姚总没有陪我来团史馆,他说,你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他没说为什么不来,我也没问……但是我能理解他,手套虽然成了文物,毕竟曾经耗去了他那么多的体力和心血。

    经幡要诉说新故事

    那年春节刚过,姚志祥就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到西藏某地的300公里管道线上执行巡线任务。

    原来,当时“格拉管道”刚通油不久,那里还没有建起输油泵站。这样,300公里管道的运行和维护就暂时处于失控状态。只有加强巡线才能保证全线管道安全运转。

    姚总和25名战士乘坐解放牌大卡车,顶着西藏二月尖利的寒风,落脚于藏北的当雄,住进了“干打垒”房里。从此,他们以这里为大本营,向南上拉萨,朝北奔那曲,开始了步行巡线。日出出发,日落归营,他们巡线6个多月,直到泵站建成。201天,跋涉了三万多公里。

    201天,他们虽然跨越的是春夏两个季节,但是,几乎每天都在风雪弥漫中跋涉。西藏的许多地方,一年只有一个季节:冬天。一年只刮一次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201天,无论刮风、飘雪、下雨,他们天天乘坐大卡车外出巡线。战士们戏称解放牌汽车的大厢是“解放旅馆”。姚总笑说:“我们不是旅馆的客人,而是旅馆的主人。”201天,他们每天每人带上两个馒头,挎一个军用水壶,这就是他们的午餐。每次到了中午吃饭时,馒头冻成了硬坨,水壶里的水也有了冰碴,难嚼难咽。201天,他们下了汽车后,每人扛一把铁锹沿着管道巡线,踏过沼泽,踩过草滩,走过冰川……

    六个月中,姚总每天都要跟随战士巡线,战士们步行10公里,他半步也不少走,他也像战士们一样,常常吃不好中午饭,饿着肚子巡线。有时候他带的那两个馒头,因为保管得妥善没有冻冰,就让给身体弱的战士吃。别人问他,姚总,你使什么魔法让馒头没有冻冰?他笑而不答,只是指指自己的心口。原来他是用胸膛暖着馒头呢!艰苦的野外生活,使年龄比战士大一倍的姚志祥的身体整个瘦了一圈。战士们说:“每天只要看到姚总第一个站在卡车的大厢里,我们心里就是有一点怕苦怕冷的怨气,也张不开嘴了!”榜样的力量支撑起士兵们的心帆。

    姚总在巡线时表现得机智而细心,大家心悦诚服。一次,他在拉萨河谷堆龙德庆县境内巡线,刚走进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间,老远就看见有两个藏族同胞正猫着腰用铁锹挖着什么,他便加快脚步往前赶。两个藏族同胞见来了金珠玛米,立即走开了,转眼便消失在旁边不远的藏村里。姚志祥纳闷: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上前一看,管道旁边的地上已经掘开了脸盆大的一个坑。显然是那两个藏族同胞所为,他们为什么要挖坑?姚志祥抬头四顾,田野静无一人,只有藏族村里的藏式屋顶上挂着一串串经幡,在寒风叭叭地响着,好像要给他诉说什么。他决定要到村子里走一趟,弄清楚两个藏族同胞诡秘的行迹。

    那两个牧民并没走开,他们站在村口正笑声朗朗地聊天,比比画画聊得好开心。姚总把刚才看到管道旁那个坑的事说了出来,两个藏族同胞听了很爽快地承认是他们挖的坑,全然没有当回事。

    为此,便有了下面姚总和两个藏族同胞的对话:

    “你们千万不要在输油管道附近挖坑刨洞,这条管道是给西藏运送油料的,像人身上的血管一样重要!”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金珠玛米的大油管,没有伤着它,只是从大油管下面掏了个坑,让水流过去好浇田,地里的青稞干旱得都弯下了腰,我们心里着急呀!”

    “没伤着管道?根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管道本来固定在地下,你在这儿挖条沟,他在那儿掏个洞,管道失去了固定,总会有一天因为松动而破裂。”

    “管道破裂?我们浇地时挖条沟,不浇地时把沟填上,这样还不行吗?”

    姚志祥摇摇头,说,绝对不行。接着,他给这些直爽却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的藏族同胞,讲了这条输油管道的重要性:这是当年周总理批准建成的一条输油管道。它起自昆仑山下的格尔木炼油厂,把柴达木盆地产的油料输送到西藏。管道一旦出了问题,西藏断了油,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呢?飞机飞不出贡嘎机场,汽车卧在布达拉宫广场开不动了,拉萨城变得一片黑暗……整个西藏都失去光明也没有了动力。就连喇嘛庙也看不到一星亮光……

    这时,已经围上来了不少藏族同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几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也夹杂在人群里,把姚志祥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得出是在惊叹这条油龙原来有如此神奇的作用。那两个藏族同胞这阵子悄悄走出人群,再没回来。

    姚志祥牵挂着他俩,问身边的藏族同胞,没想到是一位僧人抢着回答:他俩在赎罪,把刚才挖的那个坑填埋了……

    此刻,头顶的太阳钻出云层,给拉萨河谷撒满金色光波。最耀眼的还要数不远处喇嘛庙顶上那串经幡,它分明要向来往的路人诉说一个最新发生在西藏的故事……

    我离开了昆仑山,坐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

    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雪山上的那些硬而不屈的耐冬草。它是输油管道的天敌,吃铁咬钢。可是在姚志祥的眼里它成了花,英雄花,成为管道的卫士。大自然中蕴藏着无限的神秘力量!姚志祥们为自己的情思,也为大自然的归宿找到了适当表达的空间,把人类的智慧和大自然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当初耐冬草肤浅得多么疯狂!如今它深邃得那么丰满!但耐冬草是草,毕竟不是花。它们的区别在于:花是看的,草是做的。

    作者简介:王宗仁,笔名柳山,1939年5月出生,陕西扶风人。

    1985年入伍在格尔木驻扎七年,百余次穿越青藏高原。历任汽车驾驶员、副班长、文化教员、组织干事。

    1965年调总后勤部宣传部,任新闻干事、创作人员、总后创作室主任。现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出版作品42部。青藏题材的散文集主要有《传说格尔木》《雪山无雪》《情断无人区》《苦雪》和《藏羚羊跪拜》。散文集《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有《夜明星》《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选入中小学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