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性:在人性的觉醒与自卑的碰撞中

    李森祥的短篇小说《台阶》自1988年发表于《上海文学》以来,很受人们喜爱,曾先后入选人教版、苏教版和鲁教版语文教材。但就是这样一篇很受欢迎的文本,对其主旨的解读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给一线教师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那么,如何才能对《台阶》进行较为合理较为恰当的有边界的教学性解读呢?

    我们以为,首先得明确《台阶》是一篇小说,不是散文。小说主要“通过虚构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表达对社会生活、人生世相的洞察和思考”,它不像散文“以写实为主,重在抒情”。把《台阶》的主旨定位为“对土地家园和父老乡亲的深厚感情”,似乎算不上对“社会生活、人生世相的洞察和思考”,更多的像是一种散文式的抒情,可能不是太恰当。

    其次,我们得明确这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从“李森祥的生年和文章发表的时间来看,《台阶》属于新写实小说”①,这样的现代小说,在情节安排上,相比较传统小说的“叙事的相对集中”和“情节的戏剧化”,它更强调“叙事的相对扩展”和情节的相对“消解与淡化”。它“往往不是以事件而是以人物为叙事线索,”“以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延长和凸显对生活的感觉”②。这就说,解读《台阶》这篇现代小说,应该从“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入手。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需要说明一下,不是只要从“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的角度来解读《台阶》,就一定是合理的、恰当的。因为单纯的对《台阶》的“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进行解读,稍有不慎,便很有可能走向一种抒情式的散文化解读。这便是许多教师虽然心里认为《台阶》是一篇小说,却在自觉不自觉中把它教成了散文的根本原因。但是,现代短篇小说是不一样的,它主要不在抒情,主要在于“以一个结论(谜底)为圆心而做叙述上的迂回与包抄,最终达到这个结论。”③所以,《台阶》中的“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不是毫无章法、毫无层次的堆砌,而是指向“圆心”的一种有规则、有方法、有策略的“迂回与包抄”,否则,根本就不可能达到预定的“结论”。而这个“规则”“方法”“策略”,便是不易为人所察觉甚至忽略的写作思维。

    我们知道,阅读与写作是以写作思维为媒介的一个互逆的过程,从写作思维的角度切入,或许更便于透过现象看本质,更便于理解文本究竟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一种思考,一种智慧的提问与冷峻的观察”,更能深切地理解作家是如何“根据种种实验的自我(众多的人物),对种种存在的伟大的主题进行彻底的探索”④。从而,有效避免平面式扁平性的解读。如把《台阶》的主旨定位为“追求方式的错误”“农民与时代不同步而要鼓励”或“人生价值的判断错误”等等,似乎都有平面化扁平化解读的倾向。

    这就是说,要想更加合理、恰当地解读《台阶》,就要基于现代写实小说的文体诉求,运用“非构思”写作思维理论,从“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的角度,来探寻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冷峻的观察”和对“伟大主题”的“彻底的探索”。

    一、悲剧性:在写作胚胎中孕育

    要想深入解读《台阶》,就得首先关注这篇文章的“写作胚胎”。《台阶》的写作胚胎是文章的第一自然段:“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在这个写作胚胎中有两个关键词需要特别注意:“总觉得”和“台阶”。

    1.从“草鞋”“烟”两个意象解读“台阶”

    这段话中的“台阶”这个意象很有意味,不过,在解读这个意象之前,我们首先得关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另外两个意象“草鞋”和“烟”。

    《台阶》中先后六次渲染了“草鞋”。其中兩处渲染需要特别关注,一处是“那一来一去的许多山路,磨破了他一双麻筋草鞋,父亲感到太可惜”。“麻筋”是一种质量好而且很耐磨的原料,用这样的原料编的草鞋是非常结实的,但是竟然被父亲磨破了,这可见父亲从山上背三块石板回来是多么的艰辛。另一处是“一个冬天下来,破草鞋堆得超过了台阶”,每天鸡叫三遍父亲就出发,黄昏贴近家门口时才归来,为了区区一元五角钱的柴,父亲竟然要忙活整整一天,忙得把草鞋都磨穿了底。这可见父亲劳作的辛苦,而这样的辛苦几乎每天都是如此,以至于一个冬天被父亲磨穿了底的破草鞋竟然堆得超过了台阶。这样的艰辛已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然而,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父亲如此辛苦的劳作,仅仅是为了基本的生存需求吗?似乎不是那样的。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不一定要从山上连续三趟背下三百多斤重的石板——别的材料也是可以做台阶的,不需要天天去如此辛苦地砍柴,很显然,父亲还有更高的理想和目标。在这里,“草鞋既是父亲的劳动用鞋,又是父亲为家庭为理想艰苦奋斗的见证者”,它见证着父亲对更高理想与目标的追求。

    “烟”这个意象在《台阶》中一共渲染了十次,每次出现“烟”时几乎都跟父亲干的“活儿”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干了一天“活儿”,坐在台阶上“磨刀”休息,还是造屋干“活儿”时,给匠人们快乐地递烟,亦或是干了一辈子的“活儿”,搬进新房当天在台阶上抽烟,无一例外都是如此。这个或明或暗的“活儿”,不仅仅是为了整个家庭的基本生存而进行的生活劳作,更多的承载了父亲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生命理想——造一座台阶高一点的房子。

    其中,一个细节渲染颇具代表性:

    “父亲坐在绿荫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那里栽着几棵柳树,柳树枝老是摇来摇去,却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这时,一片片旱烟雾在父亲头上飘来飘去。”

    这里的“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表现了父亲对筑高台阶房屋的向往与执着,而在父亲头上“飘来飘去”的一直迟迟不愿散去的那“一片片旱烟雾”不正是父亲对高台阶房屋的向往与执着的最为形象的渲染吗?

    我们再来看看“台阶”这个意象。

    在《台阶》中,“台阶”不仅是题目,是线索,而且是这篇文章的最为重要的意象。“台阶低”正向渲染一共两次,而反向从“高台阶”来渲染“台阶低”的则有五次。其中“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和“我们家的台阶低”两处更是独立成段地强化渲染“我们”家的台阶很低。作者为什么要如此地渲染“台阶低”呢?第八自然段里有一句话可以看出端倪:“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这可见,“台阶”这个意象中承载着父亲的双重理想:建造一座高台阶的新屋的物质理想和通过高台阶提升地位获得更多尊重的精神理想。

    于是,我们明白了,作者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渲染“草鞋”和“烟”这两意象,因为无论是“草鞋”这个意象中见证着“父亲为家庭为理想艰苦奋斗”,还是“烟”这个意象中“摇不散”父亲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与执着,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承载这样的美好理想的“台阶”这个意象。也就是,虽然表面看来,“草鞋”“烟”和“台阶”是三个独立的意象,但是它们在通过造高台阶提升地位以便获得更多的尊重这个精神理想上是统一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草鞋”和“烟”是实现“高台阶”“高地位”的精神理想的手段、方法、路径,而“台阶”中蕴含的“提升地位获得更多尊重”的精神理想,才是父亲一生的终结目标。

    2.从“总觉得”解读《台阶》的悲剧基调

    《台阶》中从父亲的角度,一共对“觉得”进行了多达十一次渲染。除渲染一“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外,其余十处渲染分别是:

    渲染二:“父亲一下子背了三趟,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

    ——渲染了父亲的年轻、强壮。

    渲染三:“父亲的个子高,他觉得坐在台阶上很舒服。”

    ——渲染父亲坐在自己建造的三级台阶上的舒适、愉悦的心情。

    渲染四:“父亲说洗了一次干净的脚,觉得这脚轻飘飘的没着落,踏在最硬实的青石板上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渲染父亲一年只洗一次干净脚之后的舒适、愉悦的心情。

    渲染五:“没人说过他有地位,父亲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

    ——渲染父亲对自身社会地位和精神状态的自我认知,初具人性觉醒的意识。

    渲染六:“他终于觉得可以造屋了,便选定一个日子,破土动工。”

    ——父亲准备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造屋了。平淡而安静的叙述中渲染了父亲太多的艰辛和苦痛。

    渲染七:“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

    ——新屋快要造好建成了,父亲的一个重大的人生理想就要实现了,他觉得应该能引来许多关注的目光,甚至是羡慕的目光,因为他的社会地位“提高”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只是他“仿佛觉得”而已,事实上,并没有。这里初步渲染了父亲悲剧性的人生追求。

    渲染八:“糟糕的是,父亲却没真正觉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们一起去撬老屋门口那三块青石板。”

    ——渲染了父亲老了,但是心理上并不服老,或者说不愿意就此老去。

    渲染九:“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

    渲染十:“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

    ——建成了九层台阶,父亲觉得社会地位“提高”了,坐在最高的台阶上跟别人打招呼,本应该受到更多的人的更多的尊重才对。然而,事实上,父亲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甚至像平常一样跟别人打招呼都有点儿不自在起来。在应“高”实“低”的反衬中,再次渲染了父亲悲剧性的人生追求。

    渲染十一:“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可干,又觉得很烦躁。”

    ——无事可做只是表面现象,找不到自我,迷惘、迷失了自我,才是烦躁的根本原因。此处,渲染了高台阶的房屋建成之后,父亲的失落、迷惘,渲染了父亲悲剧性的人生追求。

    上述十处渲染(除渲染一外),看起来散见于《台阶》各处,如果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便会发现,它们之间还是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渲染二、三、四主要渲染了父亲的年轻、强壮和舒适、愉悦的生活,但是那是一种“低”物质状态和“低”精神状态的舒适与愉悦,对于一个人性已经觉醒的农民来讲是不够的,这便有了渲染五:他觉得自己没有地位。要想让自己有地位,就得奋斗,渲染六便是写父亲通过大半辈子的努力终于可以造屋了。然而,这个“终于”里面含有太多的艰辛与苦痛。而且,这样的奋斗换来的只是“仿佛”有许多目光看他(渲染七)罢了,换来的是身体的衰老(渲染八)、精神的不自在(渲染九、十)和更多的心理的失落与迷惘(渲染十一)。这十处渲染,无一不指向父亲悲剧性的人生追求,无一不指向渲染一:“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

    现在再让我们回过头来看渲染一:“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

    这里的“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是对当下父亲所处的较为贫弱的“物质状态”的基本认知。因为“家乡地势低,屋基做高些,不大容易进水”,“我们”家的台阶只有三级,跟八九十几级比起来,显然是低了许多。而台阶低,便是意味着屋基低,意味着较容易进水,而一个较容易进水的房屋,当然算不上好。同时,这也是对“父亲”的相对较低的精神状态的自我定位。因为“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我们”家只有三级台阶,作为屋主人的父亲自然认为自己的地位低。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渲染一中如果只有“觉得”这个词,那么这句话只是一种静态的陈述罢了,没有任何情感的倾向。

    但是有“总”这个词就不一样了,“总”是“一直”“老是”“经常”“屡屡”“频繁”“每每”“常常”“时常”的意思,“总”含有父亲认为“我们”家的台阶低,并努力使之变高的无穷的动力和行动追求的意思,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人性的觉醒。然而,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理想如果很容易实现的话,还需要加个“总”字吗?如果这样的理想可以实现的话,渲染一还需要独立成段,而且放在《台阶》的最前面如此醒目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吗?要知道“理想与现实”常常是“尖锐对立”的,作者这样写显然在提醒读者,这个“总”字里既含有追求理想的无穷的动力和行动追求,同时,也暗含着父亲这一人性觉醒的努力难以实现的现实的悲剧性,而且这一悲剧性的情感基调将贯穿整个《台阶》。这大概便是《台阶》的“写作胚胎”所要传递给读者的最为强烈的信息吧。

    二、悲剧性:在多重反衬的审美张力中

    古典小说通常采用全知全能的“外視点”写法,而现代小说不一样,常常采用有限视角的“内视点”写法,以小说中的某一特定的人物身份讲述故事。《台阶》便是以“我”(儿子)的身份用“内视点”的方式叙述故事的。需要注意的是,《台阶》采用了一种将“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结合起来的”很是特殊的“复调结构”,来传递作者意图的。作者透过“儿童视角”的“我”读出父辈们的辛勤付出、努力奋斗,通过“成人视角”的“我”读出父辈们的人性的觉醒与自卑中蕴含的人生悲剧性。

    造一个高台阶的房屋,是父亲的终极理想,父亲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对于父亲艰苦奋斗的历程作者主要从两个层面进行了细致而深刻的渲染。

    一是从概述层面渲染父亲艰辛、漫长、执着的准备过程。概述层面的渲染,又是通过两个分渲染展开的。分渲染一:“他今天从地里捡回一块砖,明天可能又捡进一片瓦,再就是往一个黑瓦罐里塞角票。虽然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认真。”这是从积累方式的角度渲染父亲准备过程的艰辛的。尽管父亲做得很认真,但是从地里捡砖、捡瓦和塞角票的方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这便必然地决定着父亲积累的过程将会十分的漫长。分渲染二:“一年中他七个月种田,四个月去山里砍柴,半个月在大溪滩上捡屋基卵石,剩下半个月用来过年、编草鞋。”这是从一年中积累时长的角度渲染父亲准备过程的艰辛。一年总共只有12个月,父亲竟然用11个半月用来种田、砍柴、捡屋基卵石,剩下的半个月,本该好好休息休息才是,毕竟是过年了嘛,父亲却还要编草鞋,这可见父亲的辛苦程度。而这些都是由父亲微不足道的积累方式所必然决定了的。

    二是从酷暑严寒的两个细节渲染父亲的辛苦劳作。分渲染一:大热天父亲挑一旦谷子回来坐在台阶上“磨刀”过烟瘾。“磨刀”的过程就是父亲休息的过程,同时,也是父亲在“一片片旱烟雾”的“飘来飘去”中,对精神理想——造一座高台阶的房屋更加专注、意志更加坚定的过程。分渲染二:冬天父亲砍柴回家,把已经磨破了底的草鞋脱下来垒在门墙边,“一个冬天下来,破草鞋堆的超过了台阶”。这一渲染凸显了父亲的吃苦耐劳,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然而,父亲通过如此的漫长的准备,终于造成了九级台阶的新屋后,却没有换来他想象中的地位,也没有获得人们更多的尊重。人们见到父亲还是如往常一般地跟他打招呼说:“晌午饭吃过了吗?”“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也没有因为受到别人的尊重而喜形于色,相反,常常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父亲坐在门槛上休息时,那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的倔强的头颅,那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生机的头发,无不在渲染着父亲的迷惘与失落。于是,才有了父亲的惊世之问:“这人怎么了?”

    在這里作者同样运用的是对比、反衬手法。父亲为了自己的精神理想准备的时间越是漫长,越是艰辛,越是执着,便越是跟他在高台阶房屋的物质理想实现之后的精神上的失落与迷惘,形成强烈的对比与反衬。这样的对比度越大,父亲的苦涩的程度就被表现得越为强烈,《台阶》的悲剧性,越是被强烈地凸显出来。

    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父亲的悲剧性的人生呢?这里再一次引发了读者的思考。

    三、悲剧性:在人性的觉醒与自卑的碰撞中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曾经为“故事”和“情节”下过不同的定义:按照时间顺序叙述的事件是故事;按照因果关系叙述的事件则是情节。现代小说在相对扩展的的叙事中,其情节的因果关系和透过因果关系表达的主题常常隐含在“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之中。具体到《台阶》,在“强壮”与“衰老”、“舒适”与“不自在”、“漫长准备”与“迷惘”反衬中所凸显的悲剧性里,还有更深层的因果关系,以及由这样的因果关系所引起的作者更为深刻的对社会和人生的“彻底的探索”。

    本来,父亲在“三级台阶”上过着幸福而舒适的生活,如果没有更高的物质追求和更深层次的精神追求,父亲完全可以这样继续过下去。但是“父亲总是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父亲老实厚道低眉顺眼累了一辈子,没人说他有地位,父亲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父亲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他“日夜盼望着,准备要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期望通过物质条件的改变,来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和受到更多的尊重。这是较高层次上的人性的需求,它意味着中国农民的人性的觉醒。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人性的觉醒是父亲形象的最为耀眼的亮点,也是《台阶》最为根本的叙事动力,它是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物质理想和精神理想而艰辛、漫长、执着地准备大半辈子的根本动因。

    但是为什么“九级台阶”造成之后,父亲非但没有感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没有受到更多的尊重,相反却把他那倔强的头颅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呢?过了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问我,其实更是问世人问所有的读者:“这人怎么了?”小说为此进行了深刻的探讨。请看下面几处渲染:

    渲染一:“父亲从老屋里拿出四颗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

    ——父亲辛苦劳作了大半辈子,现在理想终于实现了,应该兴高采烈地带着家人一起放鞭炮庆贺才对,但是他居然不敢放鞭炮。这个“居然”里含有父亲的极为尴尬的窘迫,含有“我”的难以置信的惊讶,它无一不强烈地启发着读者去思考其深层的原因。其实,父亲不敢放鞭炮,不是因为他忠厚老实,也不是因为造房劳累或是年老体衰,而是因为骨子里的自卑:他这样的人也能住这么高台阶的房子吗?他这样的农民,也会有这么高的地位吗?

    渲染二:许多纸筒落在父亲的头上肩膀上,父亲的两手没处放似的,抄着不是,贴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就尽力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无法挺得高。

    ——父亲的手怎么会没处放呢?抄着或是贴在胯骨上都行啊,这里的尴尬和无所适从依旧表现了父亲的自卑。面对仿佛望他的目光,他想挺起胸膛,但是一个老实忠厚低眉顺眼了一辈子的人,他的内心是卑微的。怀着一颗卑微的心,即便是住进了象征着高地位的高台阶的房屋,他也是无法把胸膛挺得很高的。这里同样是渲染了父亲的自卑。

    渲染三: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坐高了跟别人打招呼就不自在呢?那是因为父亲大半辈子都习惯了以一种谦卑的心理仰视他人,又怎么会习惯坐在高台阶上“俯视”别人呢?这里同样渲染着父亲的自卑。

    上述三处渲染无一不指向父亲的自卑,其实,父亲的极度自卑的心理,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地方文化”根由的。《台阶》以浙东乡村为背景,反映了二十世纪六十年初期的农村生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于城乡差别巨大,再加上农民较为恶劣的工作环境、居住条件和较为低微的收入,使得广大农民心中常常怀有自卑心理。再加上“高房大屋”的地方文化的影响,更是加剧了农民的自卑心理。事实上,那个时期文学作品中农民形象也多有自卑色彩,如鲁迅《故乡》中的中年闰土的自卑、衰老和迷信等。

    至此,我们便明白了:在“强壮”与“衰老”、“舒适”与“不自在”、“漫长准备”与“迷惘”中,那充满审美张力的对比与反衬里,所表现出来悲剧性只是表面现象,其根本原因是骨子里的自卑使得人性觉醒后的父亲再怎么努力都会折戟沉沙。所以,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生命的悲剧性,一种人生命运的悲剧性。这大概便是作者透过《台阶》所想传递给读者的最为深刻的思考吧。

    〔本文系作者王清主持的江苏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普教立项课题“基于‘非构思写作理论的初中记叙文写作教学研究”(课题编号:D/2015/02/46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①张爱萍.《在真实中虚构——读小说〈台阶〉》,《教学月刊·中学版》,2019年第4期。

    ②马正平.《高等基础写作训练教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

    ③李洁非.《小说学引论》,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页。

    ④[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145页。

    ⑤朱月君.《父亲为何“若有所失”——读李森祥〈台阶〉》,《语文教学通讯》,2006年第4期。

    [作者通联:江苏扬州市宝应县城西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