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凝视:从描写的格物方法到情绪的致知路径

    袁海锋

    描写是文学表现最为依赖的技术手段。不论散文小说诗歌的文体类型,还是记叙抒情议论的文学表达,都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受它难以逾越的挟制。描写维系着写作对象展示,调节着写作节奏,制约着文学情绪的流露。描写的高下优劣关乎文学创作的品质。写作教学是语文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重头文学的写作描写,在身居写作教学重点的同时,亦是极难突破的教学难点。

    苏格拉底在《申辩》中说:“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度过”,文学写作亦是如此,那些未经审视的生活也是不值得书写的。描写是写作者对写作对象的文学复现。文学复现把生活物象诉诸个人心理,熔铸个人心意。亦是刘勰所言的“神居胸臆”“物沿耳目”(《文心雕龙·神思》)。物象由耳目感观,便是写作者对生活的审视,是聚焦写作对象的文学凝视。写作凝视拉近物我距离,建构物我关系,并借此激发物我之思。从这一点看,正确运用施展文学凝视,是横渡文学描写的教学重难点的有益门径。教材选文都是久经沉淀的文学精品,富藏写作凝视的经典施展,可作横渡描写教学困境的舟楫之用。

    一、凝视,格到“物”的骨子里

    《礼记·大学》谈及儒士君子人格养成的价值体系时,如此设计: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在儒家八目价值体系中,格物被置于基础地位。所谓格物致知,大致理解为“从探察物体而得到知识”(丁肇中《应有格物致知精神》)。具体到文学领域,所格之物则不止天地万物,也包括被对象化的群人;所得不止科学的知识认知,还包含人的情绪与感悟。

    人类是视觉化的动物,因为直立行走,视觉在帮助人获得广阔时空维度的同时,也占据了人类的认知霸权,视觉刺激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格物中对物象的探察,更多依赖的是视觉层面的凝视,至少在文学文化领域是这样的。《传习录》记载着王阳明格竹的典事:“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故事虽是反语表达,却也确认了视觉凝视在格物探察中的占位。《聊斋志异》“书痴”一篇写书生于《汉书》“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日置卷上,反复瞻玩”“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 则以玄幻笔法含蓄道出了凝视的文学威力。文学创作中,写作对象的视觉凝视无疑占据重要位置,却不排斥诉诸耳鼻皮肤的听、嗅、触各觉的“凝视”。写作凝视是对写作对象的全方位、多维度的细致探察与描绘。

    明确写作凝视概念、理解其之于写作的重要意义,不代表写作教学重难点的自然突破。为了不使学生出现“阳明格竹”的错谬,写作教学更应该有写作凝视方法论的涵养,在学生这里落实写作凝视的技术操作。

    1.剥视洋葱:在写作对象的空间维度层层深入

    洋葱层层包裹,如果陷于老皮包裹的整体、外部的表象感观,洋葱的色、形、味便难于深度把握。唯有层层剥视,每一层色的深浅、味的浓淡、形的厚薄大小才能显露。写作对象的处理亦是如此。事物有其空间存在的外层表象,更有组成这些表象的局部、细节,它们才是决定写作对象独特文学气质的所在。写作凝视,调动口眼耳鼻皮肤的视听触嗅官能,把事物的局部细节在文学作品中详尽展开。借此写作对象的后续文学效用才有可能继续推进。写作凝视的空间把握有两点须注意:一是写作凝视要按照相应逻辑关系深入,比如整体部分的布局、方位的高低远近搭配、动静的协调、色彩的间杂、多感官的感应等,每一种凝视运用都能到达对象不一样的层次。二是写作者的凝视视角变化,随着写作者远近、俯仰、今夕凝视点的变化,进入凝视的对象内容也会发生变化,事物空间也会逐渐打开。

    《紫藤萝瀑布》中,宗璞的描写充分展示了写作凝视上空間深入的功夫。“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大写意的笼统把握写出了花的繁盛,如果仅止于此,这般花瀑是浮泛的,是无物之阵,对心的触动也是浅表的,无力的。“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此处描写已借写作凝视而深入,由繁盛粗芜的花瀑,深入到花串、花朵之间,写彼此间的拥挤。同样写花繁盛,因凝视的深入,花瀑有了细节处的活力与生动,花瀑也有了流动性。“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 。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到此,写作凝视进一步深入花串中的花朵上,看到花色深浅之别、盛衰之序,后继辅以“张满的帆”“忍俊不禁的笑容”的文学修辞,紫藤花的生命活力、花朵之于花瀑的存在意义自然绽开,这为宗璞的文学感悟做好了充足的写作准备。对紫藤萝瀑布“剥洋葱”式的文学处理,正是写作凝视空间维度拓进的经典范例。

    2.沿溯横渡:在写作对象的时间维度左右勾连

    事物除了空间这一存在维度,时间亦是不容忽视的一维,且对事物的影响力度更大。对写作对象的处理,在空间维度拓进之外,打通时间维度,在时间长河里沿溯横渡,以此为基点展开对事物的写作凝视,是描写深化的另一种文学可能。事物空间维度的存在,无论运动静止状态,都是对物绝对状态下的静止审视。时间维度则不然,无论对象运动静止,都是对物绝对状态下的变化审视,演绎物繁盛衰老的前世今生之态。对象时间维度的写作凝视也是着眼这种动态属性。凝视时间的不可抗拒性,凝视事物之于时间的脆弱性,由此得出作品相应的文学情绪。时间维度的写作凝视着意事物的变化,凝视的逻辑也多从古今朝夕时序推演、盛衰变换、恒久须臾之感等深入逻辑出发。

    《我与地坛》第三段关于地坛的景物描写: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段文学描写便是从时间维度对地坛进行了深度的写作凝视,将地坛的前世今生打通,写出地坛的古今盛衰之变。作为明清皇家重要的祭祀场所,地坛无疑是风光、堂皇的。檐头琉璃浮夸,门壁朱红炫耀,段段围墙高耸,内里满是玉砌雕栏。在史铁生的时间凝视下,地坛有另一番模样:曾经的堂皇浮华“剥蚀了”“淡褪了”“坍圮了”“散落了”,眼前地坛满是茂盛得自在坦荡的野草荒藤,苍幽的老柏树。此处对地坛的凝视虽有空间维度的存在,但史铁生时间凝视却是第一性的。他要着重在凝视里看到时间展示的威力,这些正为他的下文写作积极蓄力。类似的,《登幽州台歌》前后不见之句、《后赤壁赋》“不可复识”的江山夜景描写也都是时间维度写作凝视的范例名篇。

    借助时空二维的凝视,写作的旨归只有一个:不断地深入事物,再深入,以至格到“物”的骨子里,看到不一样的文学世界。唯有如此,写作对象的文学意义才能在深度凝视中绽放。

    二、凝视,把“物”拉到心中

    “文学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写作对象凝视只是文学描写的技术呈现手段,而不是文学归宿,它的落点必须归之于人,落到人的情绪上。“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游褒禅山记》),王安石千年前的感慨无意中道出了最为深邃的文学真相。

    事物的存在细节是丰富多元的,但写作凝视却是有选择性的。能否进入凝视视野,关键在于写作对象细节与写作者当下生命状态的契合程度。只有对象的存在姿态与写作者的生命状态具有内在的相关性、相似性,写作才能打通人与对象之间的“物我关系”,把“物”拉到人的心中来。唯有如此,文学“为了人”的高级功能才能实现。此时,深度凝视后呈现于纸面的文学描写,更像一个写作者自身境况的隐喻。借助文字、借助文学化的对象之物,实现对人的情绪的触发、寄托、宣泄、解悟、超脱,这是文学发生的基本目的。写作凝视呈现的“物我关系”,便是文学情绪发展路径的先导。明确写作凝视中的物我关系,也便为文学情绪的抒发指明了具体方向。

    1.一种是借凝视发现“物我”相似点

    《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不过是自然万物之一分。天地运行中,人与物必然有着生命序列的相似性,比如生命历程处境的高潮低谷、枯荣盛衰等。处于特定生命状态的写作者,往往更容易以我观物,凝视点聚焦对象的相应频道的生命形态,以此形成同病相怜的物我关系。写作者的情绪顺流而下熔铸于对象之上,并借文学物象得以触发寄托宣泄。如此凝视下的对象描写,情绪的熔铸是自然顺畅的。情绪由写作者单纯外向流露,而不是自我内部的解决消化。这样的情绪抒发路径消极而浅表,对人心的抚慰也必然是短暂而有限的。

    《我与地坛》中,史铁生描述自己的生命状态“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在他的写作凝视下,地坛也是堂皇与衰败二元共处:浮夸/剥蚀、炫耀/淡褪、高墙/坍圮、玉砌雕栏/散落。此时,地坛与史铁生自然有了他“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也感触到了与地坛之间同病相怜的物我关系。这样的物我凝视是消极,只是史铁生厌世愤世情绪的外化,不能彻底地解决他的生命问题。同样的,贬谪永州的柳宗元笔下对“小石城山”“钴鉧潭西小丘”处境形貌的凝视描写,独登赤壁的苏轼眼前“巉岩蒙茸虎豹虬龙”的文学呈现,都是作者怀才不遇、贬官谪居境遇的文学外显,其中的“物我关系”也都是同病相怜式的。

    2.一种是借凝视发现“物我”不同处

    这种物我关系中,写作者有意背离自身生命状态,凝视写作对象的低谷、衰败表象下活跃、蓬勃的物象细节。如此细节呈现虽然与写作者疏离,但它是积极正向的,所能承载的文学情绪是开放的、建设性的。凝视对象与写作者之间是“物是人非”式的物我關系,以此达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张璪)的凝视之用。凝视聚焦于此,才能实现以物观我,继而借物超脱的文学目的。这样的抒情路径是后继性、开解性的,必须以写作者当下境遇以及相匹配的基础情绪为依托。外师造化的解悟超脱情绪在前述依托之上继之发力,才能形成逻辑顺畅的情感路径。

    《后赤壁赋》《我与地坛》两文,在“同病相怜”式的写作凝视与文学描写后,均选择了与写作者当下状态迥异的“物是人非”式凝视。苏文结尾描绘了一只掠舟西行的孤鹤: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并有羽衣蹁跹的道士入梦而问。此时的地坛蜂儿蚂蚁瓢虫们执着忙碌,露水从草叶滑落,却是一声轰然、金光万道。这些文学描写都在凝视颓丧生活里的独特细节,因为对它们的凝视,写作者殊途同归地看到了别样生命光景:苏轼感受到孤鹤道士身上超脱、豁达的文化取向,借助这些物象之“是”,也觉悟当下生命之“非”,一句“予亦惊寤”便是他以物观我的惊醒;史铁生则感受到“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地坛如此,凝视地坛的他亦是如此——生命虽荒芜,但可不衰败。也正因为此,他才能在绝望中写下“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这样生动的生命感悟。这些都是在“物是人非”式的写作凝视里得到的。

    描写还存在人物凝视这一维度,其实质和事物凝视是一致的。一是人的形象凝视顺应写作者的内心情绪,情绪由人物描写牵引而出。比如朱自清之于“背影”凝视,父亲翻越月台时的衣着、动作都是作者心中情绪的诱发,以至子于父情绪夺笔而下,蓬勃而出。二是人的形象凝视阻逆写作者的内心情绪,而情绪借由阻逆进一步升华壮大。比如杨绛之于“老王”——“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这样的凝视下,“老王”是可怖的,这种可怖与他将生命遗产(香油、鸡蛋)相送的善良绞合,便催生了杨绛无法消解的“愧怍”。

    写作凝视是指向描写的有益视角,借助教材经典选文的文学展示,既有价值意义的明确,又有方法技术的示范。这些对写作教学的推进、学生写作能力的提升,都是有益的。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