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描写柴达木资源开发的小说及背后的故事

    1960年5月出版的《人民文学》上,刊出了一篇题为《阿兰山探宝记》的短篇小说,作者程起骏。这是青海籍作者第一次在中国作家协会的机关刊物上发表文章,也是用小说文学形式反映柴达木资源开发的第一篇作品。这篇小说的发表,在青海文学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现应都兰县政协文史委员会之约,将这篇小说背景故事作一回顾。

    这篇小说是本人的处女作,时年22岁。1957年我从西宁农校毕业,自愿要求到柴达木工作,被分配到都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任技术员。当时的都兰农业生产比较粗放,特别是受到黑穗病的危害,产量不高,由此,防治黑穗病是我站工作重点。1958年初,站上派我到一区(今希里沟镇)赛什克村,推广用赛力散拌种,消灭黑穗病。区上对这项工作很重视,组织一区所属各农业合作社在赛什克举办了专题培训班。防黑穗病的方法简单易学,所以只用了一天时间,学员们都掌握了这项新技术。当年,凡按技术规范拌了种的农田,腥黑穗、散黑穗病的发病率均由原来的20%以上下降到1.5%。因为麦子已抽穗,效果已成定局,我和农民兄弟们都很高兴。这时已到七月初,我已经在赛什克下乡五个月了,很想回单位休息一下。那天我已捆好了行李卷,正在等候村上的顺路马车把我拉到希里沟,再搭回县的车。这时,我却接到了区委梁书记的一封信。信中说,有地质普查某队,后日到赛什克村。命我组织赛村民兵6人,由我带队,负责普查队的安全与后勤。接着又将安全问题特别强调了一下,并说其他有关事宜叫我与普查队的队长商定。

    那个时代,党叫干啥就干啥。我将回单位的事抛在了脑后,立即找村支书罗发新、村长钱知布(蒙古族)商量后勤队的组建工作。赛什克有民兵20余人,得知这一消息后,人人要求参加。最后挑了各方面都很合格的6个人。其中有蒙古族3人,藏族1人,汉族2人。由蒙古族的桑吉同志任队长。还雇用铜普乡的鲁三顺为炊事员。雇6头牦牛驮进山的物资,总之,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隔一日,普查队进村了,队长姓纪,是一位年近40岁的东北人。带领着6名地质队员。我和民兵们帮着从卡车上卸下了一大堆勘察用品。接下来,由纪队向我们介绍了他们这次的任务和行动路线。他拿出了几张航拍地图,简要地说明了普查的地区,是从赛什克村向南行,进入乌兰拉布格山,再到东昆仑夏日乌拉山,共需40多天。

    吃晚饭时,大家都集中到饲养院中,由三顺主厨,民兵们相助,杀了一只山羊,做了一大锅熬饭。由于都是年轻人,这支由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层次组成的临时队伍,相互间很快就相熟了。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见面饭。饭间又商定了好多细节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牦牛驮着帐房和各种物品。15个人都骑着马,6位民兵都背着长枪,桑吉的枪上还安着长长的羚羊角杈子,十分显眼;两名地质队员和我也都有枪。这样共有9人是武装人员。在当时,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

    罗书记、钱村长还有民兵的家属们到村头送行。在朝霞辉耀中,队伍开拔了。马嘶牛叫,尘土飞扬,送行人依依招手。赛什克草原辽阔广袤,遥望前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很有些“挥手自兹此去,萧萧班马鸣”的味道。

    这次普查共进行了43天。进展顺利圆满,成绩很大,查出了很多矿点和露头。多数工作都是在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中进行的。全体参与人员都以很高的革命热情投入工作,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来总结这次普查活动是十分贴切的。

    先说说地质队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很高的专业学识。一个个都是不怕苦、不怕累,乐于奉献的人。正值“七月流火”之时。那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把他们的脸灼成紫黑色,脸和手上都起了皮,到夜晚,气温陡降,住在单层马脊梁帐房中,寒气袭人,一晚上要冻醒两三次。但最让这些年青人受不了是高原缺氧。普查地点全在海拔4000公尺以上,这些来自内地的人,气喘、心跳、头疼、失眠伴随着他们的日日夜夜。但没见一个人叫苦,更没人打退堂鼓。每天天刚亮就吃早饭,然后就挎上帆布包,提上地质锤,还有那能装一公斤水的水壶,结伴进入深山。中饭是凉水就馒头,晚上到太阳落了才背着沉重的一包矿石回到营地。晚饭后还要汇总一天的情况,一直忙到九点多才告结束。剩下的一个多钟头,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他们在微弱的烛光下下象棋、看书、唱歌、写信、记日记、吹口琴、侃大山……这些远离家乡、远离人世的年青人,开心的很。他们的心情感染了我们,蒙藏族的民兵都是好歌手,不等邀请就自动献艺了。汉族民兵也能以漫“花儿”助兴;连平时话语不多的三顺也曾唱过一段平弦。所以我们这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团体,亲热的就像一家人。

    这几位民兵,在这次普查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当时整个海西地区治安形势比较严峻。深山老林中有流窜的土匪,其中就有个叫牛乃海的查查香卡人,纠集了七人,携枪入山,至今没音讯,而查查香卡正是我们必经之路;各区乡正在开展防空降斗争。所以,行前梁书记特别强调了普查队安全问题。当我将这事与民兵商量时,他们都很淡定。特别是桑吉同志很有把握地说:“你们放心,我们手中的枪能保证大家的安全。”其实,这几位民兵都是赛什克民兵排的尖子,枪法好,骑术精,善打“脚踪”,为人忠诚厚道。其中三人有实战的经验,所以大家都很相信他们。

    他们的工作十分繁重。起程时,他们要把三座帐房和各类物品捆成六付驮子上驮,经常在没有路的山涧、崖边、河道前进,不能有任何闪失。到了营地要卸驮子、扎帐房、安锅灶、拾烧材、捡牛粪、提水、放牲口、巡山。这些活儿他们干得十分麻利和专业。而桑吉同志每次都是单枪匹马的先行半天,将预设的营地周围进行一次大范围的侦察。他能从一处“三石一锅”的痕迹,几粒马粪中,知晓很多事儿,做出正确的安全评估。到了晚上,民兵每两人为一组轮流放哨,其余四人“枕枪待旦”。有了这样一支武艺高强,尽职尽责的防卫队,普查的整个过程中,平安无事,只发生了三件小事情。一是两个地质队员在夏日哈大山中遭遇了一头棕熊,民兵放了两枪就赶跑了;二是山洪冲倒了帐房,由于放哨民兵及时报警,只冲走了一只铝锅,人都平安;三是民兵们打了一只石羊改善生活,将石羊下水扔在帐房后面的山沟中,半夜时分便引来了几只狼,在帐房周围吼嚎不已,阴森恐怖,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桑吉叫有枪的人都到帐房外警戒。他很冷静地说:“大家都甭紧张,狼只想吃下水,不会伤人,都不用怕。”说完他领着一位民兵消失在暗夜中。天亮时,他肩上扛着一只死狼回来了。狼皮卖了10元钱。他骑马跑了一整天,用这10元钱从查查香卡农场买了两斤烧酒、二斤水果糖、两包海河烟,招待了大家(当时的10元钱就能买这么些东西)。说这是按蒙古族老祖先定下的“转山打围(猎),见者有份”的规矩办事。地质队员都说这是个“好规矩”,希望他每天能打到一只狼。桑吉也开玩笑,以后他每天打两只,但要狼同意每天到这里做客才行。

    最后,还要说说鲁三顺。他年轻时,给藏客当过伙计到过拉萨,吃过很多苦,在野外做饭很有经验。他当厨子在希里沟地区小有名气,红白案都有一手。人和气、坦诚、勤快。所以很多人家行事都请他主厨。这次请他来山中做大锅饭,确实有些屈驾。但叫他做15个年青人的饭,也够辛苦了,每天光蒸出的馒头就有一大堆。但他想办法做好每一顿饭。山中最缺的是新鲜菜,好几个人都上了火,口舌生疮,便秘。特别是一个云南小伙子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蹲下拉不下”。三顺知道这些情况后,便抽空到山中捡了些野葱、野蒜、野菊花、蒲公英、红景天等野菜的嫩叶,做成凉菜,还放进面条中,味道新鲜好吃,不几天,大家的火都降下去了,缺氧症也缓解了一些。那云南小伙子称三顺是大厨兼神医。大家都很尊敬他。因此纪队特地拿了一条黄金叶纸烟送给三顺,当面感谢他把伙食搞得好。

    三顺是个知道礼尚往来的人。有一次在闲喧中,知道了隔一天是纪队的生日。他与我相商,要做一顿“长饭”为纪队祝寿,并嘱咐我保密。第二天一早,他就进了山,捡来了好几种以前都没吃过的野菜,十几个石鸡蛋,合上猪肉罐头,做了一大锅臊子。我帮他做了一大盆子拉面基子。当三顺把他亲手做得第一碗拉面端给纪队时,才由我说了几句生日祝词,大家都使劲地拍起了巴掌。这下可把“寿星爷”感动的眼中冒出了泪花花。说了几句很动情的话:小时家中穷,从爷爷起,就没有过生日这一说。出了校门,常年当“山神爷”。过生日这是第一回,是一份没想到的情义!一辈子忘不了。这一顿生日饭吃出了真情和欢乐。普查队的小伙子们,对三顺的拉面技术很是佩服,都要拜他为师,自给自足。三顺便旋做旋教,旋加点评:“哟,你这哪里是拉条,像是长把[钅][郎]头……你拉得头大脖子细,越看越着气……”欢声笑语如大锅中的汤水一样在沸腾,从夕阳西下一直延续到繁星满天。

    山中的日子,就这样的一日日过着。其间,普查队穿越了夏日哈山系、热水山系,最后到达了东昆仑的布青山系。收获丰厚,先后共发现了铅锌、金银、铜、煤、钨、玉石、水晶、大理石、萤石等的矿苗共40多处。这些成果都被标在多幅地图上,还被记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纪队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对我说过:“这些矿物露头品位上好,将来经过详查勘探,会成为很大的矿产基地,价值无法估算”。

    八月上旬,普查队回到香日德,经过几天的内业和整休后回西宁去了。桑吉等赶着驮牛回到了赛什克,我也回到了阔别半年的单位。

    这次经历给我以十分深刻的印象。地质队员们那种“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地质队员之歌)的精神,给我的人生观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不就是以后提倡的“柴达木精神”吗?是的,他们与千万进入柴达木盆地的建设者们共同铸就了彪炳史册的精神丰碑。我渐渐有了个想法,就是把他们的事迹写成文章,叫更多的人知道这些成年累月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这事儿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是学农业的,语文只有初中程度。但地质队员们的精神在激励着我,说干就干,经过一番闭门造车,写出了一本流水账似的东西。安了个《阿兰探宝记》的题名。来由是普查队共扎了7处营地,在热水黑山(又叫哈拉山)时间最长。黑山是一派地老天荒的高山大川,脚下芳草无穷,天边雪峰林立。大群的野牦牛、野驴、野羊或悠闲觅食,或奔跑不已。桑吉骑马转了几天后,得出了结论,这个地方以前没来过人,我们是第一波。这就是说,我们这一伙人,第一次踏上了这块处女地!

    我们的营地扎在4400米的山涧谷地,工作了9天。在这个地区发现了煤、铁、金多种矿物的大面积露头。因此,我就以黑山起名。黑山蒙古语叫哈拉,我雅化了一下,就成了阿兰。顺便说一句,这个地方美如仙境,但在当时也是一方凶险之地。《都兰县志》大事记一栏记:“1959年1月15日,县委书记齐英才率民兵146人,在都兰哈拉山(黑山)一带歼匪139人”。此事发生在普查队离开哈拉山6个月之后。再说,我抱着试当、不要钱的心情,将“流水账”寄给了《青海湖》杂志社。谁知过了不久就刊登出来。事后方知,是老编辑、作家赵亦吾费了很大劲,把我的“流水账”改成了小说的样子。只隔两个月,即1960年5月的一天《人民文学》就转载了此文。其主编是著名的文学大家严文井,他将我的文章从目录到正文都排在了文化泰斗郭沫若先生的新作《武则天》之后。这样做,可能是出于倡导文艺工作者深入第一线,反映重大题材之意,也可能有鼓励年轻人之用心。

    这样的编排,使这篇文章引起了青海文化界的反响。时任青海省文化厅厅长汤鲁英就此文写了一篇推介文章,发表在《青海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文意多加褒奖鼓励之意;其后又有国内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李希凡先生,在他的文艺评论文章中提到过这篇文章“题材有新的拓展”;省内评论家梅青先生等都有评论的专文发表;特别是祁连山地质三队的杨立海等五位同志所写得《我们热爱李龙》的评论文十分感人。这几位同志日后都成了我省地质工作的老前辈或领导。他们用亲身经历和感受,评论这篇小说,给予很高的点赞,其意义就更深入了一步。其后,都兰修县志时,将这篇小说收入书中。

    总之,这些评论对我是一份莫大的鼓励,也是一份有力的鞭策,我只为没有写好而深感愧疚。一些应写的事没有写进去,如“山中大厨”鲁三顺就一句没提,很抱歉!1965年,我被省作协和团省委推荐为出席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的代表,到北京出席了会议。受到了朱老总和周总理的亲切接见,认识了很多著名作家。于是我有了要当一名作家的愿望,努力反映我眼中的柴达木。至今,我已满头飞雪,夜深人静,良夜无眠时,总爱回忆在盆地工作时的情景。特别是随地质队普察之事,虽年深日久,六十载时光已成逝水,但往事仍历历在目,感慨良多。

    (作者系青海省著名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