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书写

〔摘要〕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之总阕数近100阕,其中姓名可考之作者凡25位。此作者与篇数均占有相当分量的书写,所具之意义与价值为:在承先方面,沿袭了中国诗歌自古以来既有的主题;在启后方面,直接影响后出词家书写相同主题之作,并间接酝酿豪放词的产生;而其展露之男性爱情心态的细腻多元,与基于叙事思维着意情节的生色设计,以及运用外在形象呼应内在情意的安排,则使得作品颇具艺术张力。
〔关键词〕爱情词;晚唐五代词;男恋女;叙事;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3-0182-09
①如刘尧民对“燕乐”的定义:“隋唐之际,北方中国音乐被胡乐化了的抒情音乐”。见氏著《词与音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227页。
②如叶嘉莹所言:“人世间之所谓‘爱,当然有多种之不同。然而无论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的伦理的爱,或者是对学说、理想、宗教、信仰等的精神的爱,其对象与关系虽有种种之不同,可是当我们欲将之表现于诗歌,而想在其中寻求一种最热情、最深挚、最具体,而且最容易使人接受和感动的‘爱的意象,则当然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情爱。”见氏著《迦陵论词丛稿》,台北:明文书局,1987年,348页。
〔作者简介〕罗贤淑,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副教授,台湾台北11114。
前言
词的写作虽不始于晚唐五代,但词体的确立与发展却成就于晚唐五代。在晚唐五代词中,最受瞩目的主题书写,无疑为爱情词。词家选择爱情主题的原因,约略有二:一是为了配合词乐(燕乐)的抒情性①;二是缘自爱情挟有强大的感染力。②而在词的演唱者是歌女、消费者是男性的考虑下,词中描写的人物或采用的口吻,以女性居多,亦即词家所制是从女性身份诉说爱恋男性的“女恋男”爱情词。然而,晚唐五代词家毕竟绝大多数为男性,虽则为了应歌,在爱情词中一味“作闺音”,难免也会写下由男性立场直率表达倾慕、爱恋、忆念女性的“男恋女”爱情词。
披览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撰之《全唐五代词》正编,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之总阕数近100阕。其中姓名可考之作者,清一色为男性文士,凡25位,占晚唐五代词家人数的四成。此作者、篇数均占有相当分量之书写,究竟展现哪些重要面向,本文尝试论述于下。
一、诗歌创作主题的沿袭
晚唐五代文士在词中书写“男恋女”爱情主题的原因,虽然攸关政局动荡、经济发达、君主恣意享乐、与歌妓往来频繁等特殊背景有意纵情;以及当时配合俗乐流行的词,如欧阳炯《花间集序》所言,系承袭“南朝之宫体”与“北里之倡风”,为“小道”“卑体”,提供畅言的管道。然而爱情意识本是男子天性,所以早在诗歌当中便有“男恋女”主题的书写。兹以唐代为界,分述“男恋女”爱情诗在唐代以前与唐代的写作概况,其下则就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与之联系,期能略见此主题词作之前有所承。
(一)唐代以前
依南宋朱熹《诗集传·序》:“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1〕 ,先秦诗歌之“男恋女”主题,可见《诗经·国风》,例如:《周南·关雎》《周南·汉广》《墉风·桑中》《王风·采葛》《郑风·野有蔓草》《秦风·蒹葭》《陈风·月出》等。其后,有文士具名的“男恋女”主题之作,两汉时期,可见西汉司马相如《琴歌二首》,东汉秦嘉《赠妇诗三首》。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则有魏曹丕《秋胡行》(朝与佳人期)、《秋胡行》(泛泛绿池),西晋张华《情诗五首》其五,西晋潘岳《内顾诗》《悼亡诗三首》《杨氏七哀诗》,东晋王献之《桃叶歌》,南梁徐悱《赠内诗》,南梁萧纲《咏内人昼眠诗》,北齐卢思道《美女篇》等。
①一作刘损诗,题作《愤惋》。
②一作元稹诗,题作《所思》。
兹就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与唐以前“男恋女”爱情诗进行联系,举三例为说。
例一,孙光宪《生查子》,描写男子外出,路遇钟情女子,因求之不得而煩恼:
暖日策花骢。亸鞚垂杨陌。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谁家绣毂动香尘,隐映神仙客。狂杀玉鞭郎,咫尺音容隔。〔2〕
彷佛《周南·汉广》刻画男子倾心出游女子,最终失望苦闷: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3〕
例二,李存勖《阳台梦》,通过对女子的细腻观察及与之欢会,表达深情: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4〕
犹如梁萧纲《咏内人昼眠诗》,经由深入刻画女子与时常相随,吐露爱意: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壻恒相伴,莫误是倡家。〔5〕
例三,李珣《浣溪沙》,叙述词人面对美景,怀念美女,满怀愁绪:
红藕花香到槛频。可堪闲忆似花人。旧欢如梦绝音尘。翠叠画屏山隐隐,冷铺纹簟水潾潾。断魂何处一蝉新。〔6〕
恰似西晋张华《情诗五首》其五,言诗人目睹美景,思及佳人,心生怅惘: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7〕
(二)唐代
唐代以“男恋女”为主题的爱情诗书写,初唐、盛唐之作,例如:崔融《塞上寄内》,李白《秋浦寄内》《寄远十一首》其一、其三、其六、《南流夜郎寄内》,杜甫《月夜》《江月》。中唐之作,如:韦应物《对芳树》《过昭国里故第》,李益《写情》,刘禹锡《怀妓》(但曾行处遍寻着)①、《有所嗟》二首②,元稹《遣悲怀》三首、《离思》《寄赠薛涛》,白居易《赠内》《板桥路》《潜别离》《寄湘灵》《感情》《冬至夜怀湘灵》《感秋寄远》,崔护《题都城南庄》。晚唐之作,如:杜牧《叹花》《赠别》二首、《遣怀》,温庭筠《偶游》《偶题》《经旧游》(一作《怀真珠亭》),李商隐《房中曲》《夜雨寄北》《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风)、《无题四首》其一(来是空言去绝踪),薛逢《夜宴观妓》。
兹就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与唐代“男恋女”爱情诗进行联系,举三例为说。
例一,韦庄《荷叶杯》,叙述词人追忆与女子初识欢会,以及如今不知女子去向的悲凉: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8〕
彷佛刘禹锡《有所嗟》二首,从诗人与女子初见欢聚起笔,写至别后不谙女子行踪的惆怅:
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笑尽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鄂渚濛濛烟雨微。女郎魂逐暮云归。只应长在汉阳渡。化作鸳鸯一只飞。〔9〕
例二,阎选《临江仙》,描写词人在从前与情人同居之所,怀念离去的情人:
雨停荷芰逗浓香。岸边蝉噪垂杨。物华空有旧池塘。不逢仙子,何处梦襄王。珍簟对欹鸳枕冷,此来尘暗凄凉。欲凭危槛恨偏长。藕花珠缀,犹似汗凝妆。〔10〕
犹如温庭筠《经旧游》,诉说诗人在旧时房舍,追想失联的钟情女子:
珠箔金钩对彩桥。昔年于此见娇娆。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屏倚故窗山六扇。柳垂寒砌露千条。坏墙经雨苍苔遍。拾得当时旧翠翘。〔11〕
例三,孙光宪《更漏子》,写词人心仪婉媚歌妓,遗憾无法与之亲密:
求君心,风韵别。浑似一团烟月。歌皓齿,舞红筹。花时醉上楼。能婉媚,解娇羞。王孙忍不攀留。唯我恨,未绸缪。相思魂梦愁。〔12〕
类似薛逢《夜宴观妓》,言诗人倾慕艳丽歌妓,盼望与她共赴阳台而不得:
灯火荧煌醉客豪。卷帘罗绮艳仙桃。纤腰怕束金蝉断。鬓发宜簪白燕高。愁傍翠蛾深八字。笑回丹脸利双刀。无因得荐阳台梦,愿拂余香到缊袍。〔13〕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书写,确为中国诗歌自古以来既有主题的沿袭。至于它与何时之诗作关系更为密切?就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中,受男子眷恋的对象主要为婚外关系之女子,因而衍生较复杂的爱情状况与感受来看,首推时代接近、甚至部分重叠的中、晚唐诗;其次则属多为民间歌谣的《诗经·国风》中作品。另,若仅就部分篇中对所爱女子进行的艳色观看作法而言,则似南朝宫体诗内对女性外在美的刻画。
二、男性爱情心态的多元刻画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所叙及的爱情历程,虽然只有初遇、欢会、离别三阶段,但其中刻画的男性爱情感受却颇为多元,包括:悔恨、忐忑、羡慕、愉悦、热切、包容、担虑、期盼、绝望、愧疚、寂寞、悲伤,兹各举一例说明。而须加补充的是,每种心态的例证,虽都隶属爱情历程中的某个阶段,但并不意味此心态只会出现在此阶段,且每阕词例表现的心态也可能不止一端。
(一)悔恨
悔恨心态的产生,多来自在先前发生状况时,未能做出妥善的处理,以致后来有懊悔、恼恨之感。李珣《西溪子》中的男子,路遇倾心对象,而此姝也对男子透露好感。但男子不知是囿于礼教,或缺乏勇气,或意乱情迷,竟未与女子做进一步接触,因此错失再联络的机会。男子返家后,想起女子,深感懊悔:
马上见时如梦。认得脸波相送。柳堤长,无限意。夕阳里。醉把金鞭欲坠。归去想娇娆,暗魂销。〔14〕
(二)忐忑
在爱情发展初期,最令人忐忑不安的时刻,莫过于在向追求对象释放好感后,等待对方的答复。欧阳炯《女冠子》中的男子,在频以眼神对心仪女子传情后,局促地等待回应:
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艳情多。绶带盘金缕,轻裙透碧罗。含羞眉乍敛,微语笑相和。不会频偷眼,意如何。〔15〕
(三)羡慕
爱情的羡慕心态,乃缘在比较关系中,自己不及另外一方而产生。欧阳炯《贺明朝》中的男子,便是因为无法与女子相会,故而羡慕能飞到女子所居楼前的双燕:
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碧梧桐琐深深院。谁料得两情,何日教缱绻。羡春来双燕。飞到玉楼,朝暮相见。〔16〕
(四)愉悦
有情人快乐相聚,是爱情过程里,最单纯美好的时刻。尹鹗《秋夜月》中的男子,在重阳佳节与爱侣饮酒作乐、欢会谈心,至黄昏犹不忍作别,故留宿爱侣居处,共话衷肠至深夜,其感受为欢喜愉悦:
三秋佳节。罩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蘂和烟轻捻,酒浮金屑。征云雨,调丝竹,此时难缀。欢极,一片艳歌声揭。黄昏慵别。炷沉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深夜、窗透数条斜月。〔17〕
(五)热切
与爱侣相聚,“春宵一刻值千金”。尹鹗《拨棹子》中的男子,因不愿错失与女子相聚的分分秒秒,做出“不肯睡”的决定与实践,传达出超乎寻常的热切之情:
丹脸腻。双靥媚。冠子缕金装翡翠。将一朵、琼花堪比。窠窠繡、鸾凤衣裳香窣地。银台蜡烛滴红泪,渌酒劝人教半醉。帘幕外,月华如水。特地向,宝帐颠狂不肯睡。〔18〕
(六)包容
男刚强、女柔弱之说,较早可见东汉班昭《女诫·敬慎》:“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19〕受此观念影响,男性对意中人往往予以呵护、包容,百般怜惜。孙光宪《浣溪沙》中的男子,面对分隔一段时日的爱侣,对他又是恶意猜疑、又是半恨半嗔、又是撒娇流泪的行径,竟能完全不计较,表现的正是怜惜容忍:
①此类词作毕竟篇幅短小,作者仅能围绕爱情事件,进行贯穿始终的单线发展,所以情节无法做到复杂丰富。
何事相逢不展眉。苦将情分恶猜疑。眼前行止想应知。半恨半嗔回面处,和娇和泪泥人时。万般饶得为怜伊。〔20〕
(七)担虑
相会不易的爱侣,一旦见面,总希望时间能驻足不前。然而,时间仍循常流动。顾夐《甘州子》中的男子,难得和情人欢聚,所以一直担虑晨钟响起,良宵转瞬即逝:
曾如刘阮访仙踪。深洞客,此时逢。绮筵散后绣衾同。款曲见韶容。山枕上,长是怯晨钟。〔21〕
(八)期盼
分开的爱侣,每每期盼相聚之日。魏承班《诉衷情》中的男子,在秋凉夜晚,想起曾经与己欢会的吴地美女,因为由衷盼望再次重逢,导致几度梦见亲临美女家中相会:
金风轻透碧窗纱。银釭焰影斜。欹枕卧,恨何赊。山掩小屏霞。云雨别吴娃,想容华。梦成几度绕天涯。到君家。〔22〕
(九)绝望
依常理,只要活着,便有希望。然而,韦庄《荷叶杯》词中的男子,在与相爱的女子分手后,两人各自辗转流离、离开故乡,男子认定双方不可能有再见的缘分,故而感到绝望: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23〕
(十)愧疚
爱情中的愧疚,通常肇端于辜负所爱,未尽到应负之责。韦庄《归国遥》中的男子,没有说明为何对不起女子,只是沉重地表达了对女子的负疚难安: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24〕
(十一)寂寞
爱情让人觉得幸福,多半是基于两个单独的人,变成了拥有彼此的一对。所以,当身边少了爱侣,失落、空虚带出的寂寞便袭上心头。李煜《喜迁莺》词中的男子,便是由于失去善舞的佳人而感到孤单: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25〕
(十二)悲伤
在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中,男子所承受的爱情况味,以悲伤的频率最高。冯延巳《采桑子》中的男子,为了排遣失去爱侣之痛,外出赏花,却触景伤情;即使笙歌入耳,仍无法释怀;无论是林间双舞的蝴蝶或帘间比翼的燕子,均勾起他失伴的哀痛情绪: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26〕
王国维曾经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27〕;缪钺则主张:“词之所言……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28〕晚唐五代词家挟词体独特的功能,在“男恋女”爱情词中映现之男性爱情心态的细腻、多元,确实凌驾了其前既有的“男恋女”爱情诗。
三、叙事思维的情节设计
阅读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目光往往被篇中的人物与事件吸引,因此思及中国叙事诗的定义:“叙事诗,诗歌的一种,以写人叙事为主,一般有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29〕,以及洪顺隆对中国叙事诗的本质探讨:“就思维的方式说,它是叙事的;就题材性质说,它是具时间性,有情节发展的事;就文学体裁说,它必是诗歌”。〔30〕从而理出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特点:它是晚唐五代作者,采用词的体裁,依叙事思维,讲述某段时间内,某位男子的恋爱事件,包括起因、发展与结果(即情节)。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作为缘事言情的叙事诗歌,既有鲜明的人物形象,也有較完整的故事情节。①但由于各篇主要人物形象都是多情男儿,且前节已对他们的爱情心态做过剖析,故在此仅探究情节表现,由时序、节奏与内容三方面言之。
(一)时序
时间是事件构成的元素。事件的发展本有其原始时序,但作者在叙述事件时,却未必得按照原始时序来写作,也可先指出结果,再说明原因。晚唐五代词家在处理“男恋女”爱情词的情节发展时,既有采用顺叙法为之者,亦有采用倒叙法为之者。前者凭借因果连带清晰,带给读者顺理成章的情感认同;后者靠着形成悬念,使读者心生何以如此的阅读渴望。两者各有优势,各具美感,但在数量上却相去悬殊,顺叙法与倒叙法的比例约为9比1。兹各举一例为说。
情节发展采顺叙法写作之例,如李煜《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雨中。〔31〕
由男子在席间遇见擅长吹笙的女子;双方眼神交流;男子于是展开幻想,继而理智抬头;筵席结束后,男子思念女子。可见这段恋情的记载是采顺叙法,按事件发生的先后,步步走向结局。
情节发展采倒叙法写作之例,如魏承班《黄钟乐》:
池塘烟暖草萋萋。惆怅闲霄含恨,愁坐思堪迷。遥想玉人情事远,音容浑似隔桃溪。
偏记同欢秋月低。帘外论心花畔,和醉暗相携。何事春来君不见,梦魂长在锦江西。〔32〕
上片写男子春夜愁坐、思念女子。下片前三句,言男子追忆昔日与佳人花前月下、互诉心曲。最后二句,写男子当下对女子的质疑与思念。依所述时序,乃先言现在、再谈过去、重回现在,故属倒叙法。
(二)节奏
情节的节奏是指情节运动的速度。一篇作品的情节节奏宜有快慢之别,因为纯粹是快节奏,将不利于读者品味;全然为慢节奏,则容易使读者失去兴趣。唯有做到快慢变化,使情绪的进行犹如波浪起伏,方能生出更多的兴味。基本上,快节奏系以简笔处理,其所表达与牵动的情绪倾向热烈;慢节奏系以细写为之,其所表达与牵动的情绪倾向和缓。
细品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其中有不少因情节节奏安排得宜而生色的篇章。例如张泌《江城子》: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33〕
首句写男子于浣花溪畔遇见一位让自己心仪的女子,接着四句分别从眼神、眉毛、发型、发饰描写女子的美丽,节奏虽慢,但通过层层叙写,节拍却逐渐增强。继而通过男子的一句诚心提问,将节奏迅速拉快、节拍达到最强。而在词中男子与读者屏息期待之际,作者以两句话,描述女子带笑回绝了男子,节奏减慢、节拍也变弱。依前所叙,本篇的节奏变化为:慢-快-渐慢。
又如冯延巳《忆江南》:
去岁迎春楼上月。正是西窗,夜凉时节。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妆薄见天真。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今宵帘幕扬花阴,空余枕泪独伤心。〔34〕
上片前三句写时间、地点、天气,为后续事件进行铺垫,节奏属慢、节拍属弱。接着二句写人及事,通过女子天真贪睡的画面,说明两人美好的恋情,节奏增快、节拍趋强。下片前三句写转折变化,通过说理:“人非风月长依旧”,带出与女子别离,使节奏达到最快、节拍达到最强。最后二句,言现今孤单凄凉景况,节奏变慢、节拍转弱。依前所叙,本篇的节奏变化为:慢-渐快-最快-慢。
(三)内容
细寻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内容发展,可谓有共同之情节模式。在叙述与女子初遇的作品方面,多为:遇见女子-心仪女子-采取作为(止于心动的旁观或诉诸行动的追求)-失败心碎,例如牛峤《菩萨蛮》:
柳花飞处莺声急。晴街春色香车立。金凤小帘开。脸波和恨来。 今宵求梦想。难到青楼上。赢得一场愁,鸳衾谁并头。〔35〕
在与女子欢会的作品方面,多为:两人欢会-感到愉悦幸福,例如顾夐《甘州子》:
一炉龙麝锦帷傍。屏掩映,烛荧煌。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山枕上,私语口脂香。〔36〕
至于与女子离别的作品方面,则是在思念、遥想、感伤三个选项中,择二或三组合而成,例如李珣《浣溪沙》:
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六街微雨镂香尘。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遇花倾酒莫辞频。〔37〕
前述具有共同情节模式的多数词作,为读者带来的是“期待视野”的满足;而逸出情节模式的少数词作,为读者带来的是因转折而产生之“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奇趣。个中之例,如毛文锡《浣溪沙》处理的是男子初遇女子,依情节模式,结尾当为失败心醉,但词中男子却竟然成功,因而使读者耳目一新:
春水轻波浸绿苔。枇杷洲上紫檀开。晴日眠沙鸂鶒稳,暖相偎。罗袜生尘游女过,有人逢着弄珠回。兰麝飘香初解佩,忘归来。〔38〕
又如,孙光宪《应天长》处理的是男子与女子的欢会,依情节模式,結尾当为幸福愉悦,但该词却在欢会之后,带出离别,让读者始料未及:
翠凝仙艳非凡有。窈窕年华方十九。鬓如云,腰似柳,妙对绮弦歌醁酒。醉瑶台,携玉手。共宴此宵相偶。魂断晚窗分首。泪沾金缕袖。〔39〕
据前可知,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情节,所以带给读者合情理、起悬念、波澜起伏、满足期待、产生惊奇等感受,乃是得力于时序顺逆、节奏快慢、内容同异的构思。
四、意象情景的两相照应
何谓意象?黄永武云:“‘意象是作者的意识与外界的物象相交会,经过观察、审思与美的酿造,成为有意境的景象。”〔40〕袁行霈言:“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藉助客观的外在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41〕合两人说法,“意”即作者之主观意识;“象”乃外界之客观形象。
何谓情景?根据王夫之所谓:“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42〕;“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43〕;以及王国维所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44〕可知“情”系作者情意,“景”为景物形象。
据前所述,“意象”便等同“情景”,因此陈满铭与叶朗均将情景与意象并举。陈满铭云:
将一篇辞章所要表达的“情”或“理”,也就是“意”,主要诉诸各种偏于主观的联想,和所选取的“景”(物)或“事”,也就是“象”,连结在一起,或者是专就个别之“情”、“理”(意)、“景”(物)、“事”(象)等材料本身设计其表现技巧的,皆属形象思维。〔45〕
叶朗云:“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46〕因此,当作者笔下的文字能做到意与象、情与景巧妙对照呼应,臻至“意象浑合”“情景交融”必能取得较高的艺术性。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作者,在传达内心意识时,颇有以外在形象进行照应的情形。其中以表达男子内心爱意的美女意象,与象征爱情的春日情景,最为醒目。
(一)美女意象
俗云:“情人眼里出西施”,美女因此成为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中,最重要也最典型的意象。举凡词中叙及男子所爱女子之外表,个个堪称绝色。言说方式,除了直指女子为“美人”“神仙”“佳人”“玉人”“娇娥”……美人之例,如:裴諴《新添声杨柳枝──思量大是恶因缘》之“美人长抱在胸前”;神仙之例,如:孙光宪《生查子──暖日策花骢》之“隐映神仙客”;佳人之例,如:韦庄《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的首句;玉人之例,如:魏承班《诉衷情──池塘烟暖草萋萋》之“遥想玉人情事远”;“娇娥”之例,如顾敻《献衷心──绣鸳鸯帐暖》之“被娇娥牵役”。,更多的笔墨是从女子外貌进行视觉摹写,用以照应男子内心对女子的恋慕之情。兹举三例为说。
其一,李晔《巫山一段云》:
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袖罗斜举动埃尘。明艳不胜春。翠鬓晚妆烟重。寂寂阳台一梦。冰眸莲脸见长新。巫峡更何人。〔47〕
本篇对女子美貌的刻画,包括:身材苗条、仪态美好、鬓发乌黑光润、眼睛清澈明净、妆扮动人、脸孔犹如荷花,因此男子百看如新,认定她是共赴云雨的不二人选。
其二,魏承班《诉衷情》:
春情满眼红销。娇妒索人饶。星靥小,玉珰摇,几共醉春朝。别后忆纤腰,梦魂劳。如今风叶又萧萧,恨迢迢。〔48〕
本篇依序言女子双眼含情、脸色红润、酒窝明媚小巧、耳带玉环、腰肢纤细,用以传递男子对女子的赏爱。因此,过去与她两情欢会,现今对之思念情深。
其三,阎选《虞美人》:
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深深绿。月娥星眼笑微频。柳妖桃艳不胜春。晚妆匀。水纹簟映青纱帐。雾罩秋波上。一枝娇卧醉芙蓉。良宵不得与君同。恨忡忡。〔49〕
就本篇通过女性典型之美:腰细、颈白、肤润、体香、发浓、眉弯、眼亮、妆匀,刻画女子外貌,以及援袅娜的柳枝、艳丽的桃花、娇美的荷花比喻女子,可见男子深受女子吸引。难怪良宵不得此女做伴,心忧不已。
大致而言,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作者,對于心仪女子的美丽,主要是通过长相、身材与神情进行描绘,此外也有搭配衣着予以加强者——例如李存勖《阳台梦——薄罗衫子金泥缝》:“薄罗衫子金泥缝”〔50〕;又如尹鹗《拨棹子——丹脸腻》:“窠窠绣、鸾凤衣裳香窣地”。〔51〕而不论采用何种方式来陈述女子之美,目的皆在为男子的爱意进行铺垫与做出暗示。
(二)春日情景
也许在春、夏、秋、冬四季当中,春天是最浪漫美好的季节;也许男女互相恋慕的机率,以青春岁月的比例最高;也许“春”字的含义,本有一项是指男女间相慕悦的情感;也许女子的美丽犹如春花……致使,晚唐五代词家在处理“男恋女”爱情词时,其时空以春景为多。纵使春景的安排符合现实,却仍旧照应了词中处理的情感是爱情,无论是在初遇、欢会或离别的阶段。
初遇场面之例,如毛文锡《浣溪沙——春水轻波浸绿苔》之“春水轻波浸绿苔。枇杷洲上紫檀开”〔52〕,通过“春水”“紫檀开”;孙光宪《生查子——暖日策花骢》之“暖日策花骢。亸鞚垂杨陌。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53〕,通过“暖日”“垂杨”“芳草”“落絮”;李煜《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之“魂迷春雨中”〔54〕,通过“春雨”,其环境均为春日景象,用以照应男子于初遇女子时,春心荡漾。
欢会场面之例,如张泌《浣溪沙——花月香寒悄夜尘》之“花月香寒悄夜尘”〔55〕,藉由花香;顾敻《甘州子——露桃花里小楼深》之“露桃花里小楼深”〔56〕,藉由“桃花”;孙光宪《风流子——金络玉衔嘶马》之“系向绿杨阴下……曲院水流花榭”〔57〕,藉由“绿杨”“花”,其背景均为春日美好景象,用以照应爱情在欢会阶段的幸福愉悦。
离别场面之例,如温庭筠《酒泉子——楚女不归》之“楼枕小河春水……杏花稀”〔58〕,言及“春水”“杏花稀”;韦庄《谒金门——空相忆》之“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59〕,言及“落花”“春”“芳草”;顾敻《浣溪沙——惆怅经年别谢娘》之“月窗花院好风光”〔60〕,言及“花”,其表现时空皆属春日景象。或以花残景象,照应爱情在离别时之伤痛;或以花开景象,藉乐景反衬离别时之悲哀,达到倍增其哀。
晚唐五代词家在“男恋女”爱情词中,习于设境于春景的程度,除了可以经由前述例证得知,也可从冯延巳《更漏子——掌中珠》一词中,男女欢会的季节分明是“霜天”,篇末却以“似暖春”强调幸福温馨窥见。
总之,词家对“美女”与“春景”的描绘,目的是为了表现并深化其内心情意;而读者若能通过“美女”与“春景”,进一步感受词家的心意,则为词家之幸。
五、对后来词作的影响
依冯煦:“词有唐五代,犹文之先秦诸子,诗之汉魏乐府也。”〔61〕可见处于词体确立发展阶段的晚唐五代词,在形式、内容乃至风格,都为宋词书写提供了养分,甚至是宋代以后词家创作时借鉴的对象。而其中“男恋女”爱情词,挟著作者多、数量近百阕,以及提供男性表抒爱情意识,对后来词作产生了直接与间接之影响。
(一)直接影响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直接影响,在于其后之男性词家陆续写下相同主题之作,兹就两宋词作加以析述。
在北宋时期,柳永、张先、苏轼、晏几道、秦观、周邦彦等重要词家均有向女性表达爱意的篇章。
例一,柳永《尾犯》,通过追忆过去与佳人的约定,以及希冀日后再有机会与佳人重温旧梦,倾诉了词人孤馆梦醒时,对佳人的恋恋不舍: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珠珍博。〔62〕
例二,苏轼《江城子》,经由思念亡妻、梦见与亡妻相会,暨梦后对亡妻的哀思,表达了词人在元配王弗死后十年,仍对之念念不忘的深摰爱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63〕
例三,周邦彦《瑞龙吟》,凭借寻访昔日恋人,追忆过去欢情,暨寻访不遇的伤感意绪,刻画出作者对恋人的一往情深: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64〕
至于南宋时期,陆游、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重要词家亦不乏有“男恋女”爱情词的创作。
例一,陆游《钗头凤》,通过昔日美好婚姻遭母亲逼迫拆散,导致离婚后总是郁闷痛苦,抒发与前妻唐琬分手的无奈、悔恨: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65〕
例二,辛弃疾《祝英台近》,叙述词人在暮春景色的牵动下,感到时光无情流逝,想起从前与青楼恋人约定归期,至今无法实践,内心深受相思折磨:
绿杨堤,青草渡。花片水流去。百舌声中,唤起海棠睡。断肠几点愁红,啼痕犹在,多应怨、夜来风雨。别情苦。马蹄踏遍长亭,归期又成误。帘卷青楼,回首在何处。画梁燕子双双,能言能语,不解说、相思一句。〔66〕
例三,吴文英《夜合花》,描寫词人至旧地寻访爱侣,爱侣行踪已杳,对照过往共度之欢乐与今日独自远眺的失落,不禁惆怅: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翦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67〕
(二)间接影响
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间接影响,在于推动豪放词的产生。郑骞曾在《温庭筠韦庄与词的创始》中说:
一部词史始终是婉约与豪放两派并流对峙的局面,而温韦两人的作风,正好分别代表这两派。……飞卿(温字)托物寄情,端己(韦字)直抒胸臆;飞卿词深美,端己词清俊。后世所谓婉约派,多自温出;豪放派,多自韦出。虽发扬光大,后来居上;而探本寻源,莫能或易。〔68〕
并明言婉约与豪放的分野是缘自抒情时的方法态度:
所谓婉约与豪放也就是抒情时两种不同的方法态度。有人表现情感并不直截了当的痛快说出,而是含蓄委婉,指东说西,借题取喻,使听者读者深思领悟,自行领会。这就是所谓婉约。与此相反,有甚么话就说甚么话,痛快淋漓,明白显豁,使人当下了然,感觉爽利。这就是所谓的豪放。〔69〕
依据郑骞举证韦庄词是豪放派出发点的四阕词例:《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女冠子——四月十七》《女冠子——昨夜夜半》,均是韦庄书写“个人的离合悲欢”与拥有“显豁、清利、朴素、生动”特质之作,其中有关“个人的离合悲欢”的叙写,正符合叶嘉莹所谓:“在中国诗学中无论是‘言志或‘抒情之说,就创作之主体诗人而言,盖并皆指其内心情志的一种显意识之活动”。〔70〕此外,叶嘉莹亦曾针对韦庄词云:“韦庄所写的歌词,完全是主观的,直抒胸臆。……它不再是写给一般歌女唱的歌词了。他可以拿这个形式写自己的感情了,这已经是词的诗化的一个进展了。” 〔71〕因此可知,韦庄沿着“诗缘情”的诗歌写作传统做到的“以诗为词”,乃是其开启豪放词派的关键。无论“以诗为词”是如同朱靖华所云:“‘以诗为词的直接实践结果,便是导致豪放词的诞生”;或者刘少雄所称:“如以‘以诗为词为文体新变的基本内涵,则须辨明的是豪放的风格只是‘以诗为词所成就的一体”,都与豪放词有关。朱说见朱靖华、饶学刚、王文龙、饶学明《苏轼词新释辑评》,北京:中国书店,2007年,前言《东坡历史性地为词创立新范式》,5页。刘说见氏著《会通与适变──东坡以诗为词论题新诠》,台北:里仁书局,2006年,171页。由于没有任何一种写作风气,可以单凭个人之力造成,所以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在抒情主人公之口吻为男性而非歌女,在内容呈现乃第一人称之爱情经历的表现,对后来的豪放词自然同样具有贡献,何况多数词作亦有豪放词派之“显豁、清利、朴素、生动”的特质。
不可讳言,当“以诗为词”成为开启豪放词的首要条件时,举凡在词体成立后之晚唐五代作者们,所写之有关个人显意识情志的词篇,便都可谓产生影响,并非仅限“男恋女”爱情词。但“男恋女”爱情词仍然贡献最大,原因在于它的写作容易理由在于只是将当时最流行的“女恋男”爱情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从替女性代言转成为自己发声。,篇数远超过其他同样以诗为词的各主题作品;因此篇中所表现之词人主体意识的做法,流传最广、影响最深,对后来豪放词的启发也最具影响。
结语
综合前述,晚唐五代“男恋女”爱情词的书写意义与价值为:在承先方面,沿袭了中国诗歌自古以来已有的主题;在启后方面,直接影响后出词家持续书写相同主题之作,并间接酝酿豪放词的产生;而其刻画之细腻多元的男性爱情心态,所展现的丰富与真实;与基于叙事思维,通过时序顺逆、节奏快慢、内容同异,使情节生色的设计;以及本着“言不尽意”的考虑,选取“美女”与“春景”来呼应“爱意”“爱情”,让词作臻至“意象浑合”“情景交融”的安排,则使得作品颇具艺术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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