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鲁士的早年传奇与口传历史

    提 要:波斯帝国开国君主居鲁士大帝的主要史料源自希腊史家的记述,其传奇与说教色彩浓厚,细节难以采信。本文对希罗多德笔下的居鲁士传奇展开母题分析,说明该故事充斥着神话与民间故事母题,兼有东方与希腊成份;进而分析希腊史家们的史料来源及其可靠性、甄别加工史料的方法以及历史真相标准;最后通过分析口述历史的特征,说明希罗多德及其同代史家具有口述史家特征。他们所采集的东方史料均属口述史范畴,而非文献档案资料。

    关键词:居鲁士;希罗多德;母题;口述历史

    古昔流传至今的很多历史记载,今人看来有如传奇小说,大多荒诞离奇、不足为信。有些尚可钩沉辨析,更多则无从稽考,只能以讹传讹地流传下去。某些历史名人,帝国创建者和征服者,生前辉煌,死后却鲜有可靠史料存世,变成半传说半历史的人物。例如,波斯帝国的缔造者居鲁士大帝,一位对世界历史进程影响重大的人物,对其业绩虽略知梗概,但细节多存疑,且其身世朦胧,尤其是出生、发迹和死亡,所存记载多有争论,且真伪难辨,相关故事皆小说家笔法,实难采信。本文中,笔者拟将研究重点放在居鲁士的早年传奇上,尤其是他出生、成长和创建波斯基业的故事,分析各种故事的版本来源、流传加工方式、形成原因等,并对口述历史的特征做出初步探讨。

    一、古希腊流传的居鲁士传奇

    有关居鲁士大帝的史料,同代巴比伦铭文档案1仅存一鳞半爪,且十分简略,不足以勾勒其基本轮廓。所存史料,除犹太《圣经》的相关记载,2就是希腊史家保留的传奇故事了。这些故事主要来源有三:其一为公元前5世纪希腊史家希罗多德《历史》(Histories)第1卷,其中有相当篇幅涉及居鲁士生平战事;其二为公元前5世纪末、前4世纪初担任波斯宫廷医生的“克尼多斯的克特西亚斯”所著《波斯史》(Persica),其中述及居鲁士生平,借后期史家转载得知其梗概;3其三是同

    代稍晚的希腊史家色诺芬的《居鲁士的教育》(Cyropaedia)。1笔者的关注焦点为居鲁士的家世及其早年生涯。让我们首先看看希罗多德笔下的居鲁士:

    按希罗多德的说法(1. 107-122):米底末代君主阿斯杜阿该斯无子嗣,膝下仅一女,名叫芒达妮。国王夜梦其女撒尿,尿泛滥成洪水淹没整个亚洲,预感此梦不祥,遂请祭司释梦。在获知梦的意义后,担心未来外孙成为亚洲之主,威胁自身权位,就故意将公主外嫁波斯人冈比西斯,当时波斯人臣属米底,其地位比中等米底人还低。就在公主出嫁之年,国王复得一梦,梦见公主阴部生出葡萄藤覆盖整个亚洲。国王愈发担心,下决心根除后患,遂将临盆在即的公主从波斯接回,待其分娩后,将所生婴孩交给亲信大臣哈尔帕格斯,嘱他处死婴孩并将其掩埋。哈尔帕格斯担心未来遭公主报复,不愿行此杀人勾当,就把国王的牧人米特拉达特斯唤来,令他将婴孩弃于山间牧场喂野兽。牧人抱婴孩回家,途中获悉婴孩真实身份,又逢妻子分娩死婴,经不住妻子的苦苦哀求,只得把小王子交给她抚养,而将死婴弃于荒野。第三天,牧人又请哈尔帕格斯派亲信卫兵去山野核查婴孩残骸,并将其掩埋。小王子则在牧人夫妇精心培育下长大,他就是未来叱咤风云的居鲁士大帝。

    居鲁士年方10岁,与群童相戏,被众童拥戴为王,发号施令,任命百官。孩童中有位米底权贵之子,羞于服从居鲁士命令,因而受其鞭笞。米底贵族见儿子被牧人之子欺辱,就在国王面前诉苦。国王遂召牧人父子受审。小居鲁士从容应对,气度不凡。国王凭直觉判定这是自己的外孙,遂拷问牧人。牧人在严刑下供出全部真相,求王宽恕。国王并未计较牧人,而是追问哈尔帕格斯。后者知事泄,遂据实交代事情原委。国王深恨其不忠,欲图报复,但不露声色,反要哈尔帕格斯将自己的独子送入宫中陪伴他失而复得的外孙,并准备设宴庆祝祖孙团圆。哈尔帕格斯欣然送独子入宫,怎料国王却将其子杀死并肢解,烹成肉羹,将其头与手足置于篮中。哈尔帕格斯与众宾客前往宫中赴宴,竟不知所食之肉乃亲子之肉。国王问他是否吃得满意,并让他掀开篮子一看究竟。哈尔帕格斯看到亲子的头与手足,始知儿子遇害,但他仍表现得从容克制,表示对国王任何行为都感到满意,还把剩余的亲子之肉带走。至于对居鲁士的处置,国王征询释梦祭司的意见。祭司回答说:孩子已在游戏中称王,梦已应验,就不必再有担心,但建议国王放居鲁士回波斯与其生父母团聚。阿斯杜阿该斯遂将外孙送回波斯。居鲁士与生身父母团聚后,常提到养母慈爱。因养母名“斯帕克”(Spako),波斯语原意为“母狗”,对应的希腊语为“库诺”(kynō)。他的亲生父母为让波斯人相信,他们的儿子获神明特别庇护,就说他被弃后被母狗养大,此说在波斯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母狗哺育居鲁士的故事依然见于罗马帝国晚期史家查士丁的著作中。查士丁曾为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史家庞培·特罗古斯(Pompeius Trogus)已散佚的通史著作《腓力史》(Historiae Philippicae)撰写过一部《摘要》(Epitome),其中包括居鲁士传记。《摘要》中的居鲁士故事基本等同于希罗多德版本,只添加了被希罗多德抛弃的“母狗育婴”情节。按查士丁记载,哈尔帕格斯派国王的牧人将婴孩居鲁士弃于山林中。牧人之妻获悉小王子被弃,就恳求丈夫捡回弃婴由自己抚养。牧人禁不住妻子再三恳求,就返回森林,发现一只母狗正哺育小王子,保护他免遭野兽禽鸟之害。牧人见状,顿生恻隐之心,遂将婴孩抱回。当牧人妻将婴孩抱于怀中时,小王子对她微笑,如见亲人。牧人之妻被婴孩打动,遂要求用自己刚分娩的亲生婴孩替换小王子。牧人允诺。此后故事雷同于希罗多德版本。2

    成人后的居鲁士在波斯颇有威望。哈尔帕格斯为报国王杀子之仇,就给居鲁士送密信,怂恿其造反,自己与心怀不满的米底贵族们愿里应外合策应他。居鲁士遂召集波斯各部落集会,号召他们造反,推翻米底统治,争取民族独立,得到广泛响应。阿斯杜阿该斯获悉波斯人叛乱,竟忘记当初对哈尔帕格斯的暴行,反而任命他担任讨伐军统帅。两军相遇,哈尔帕格斯前徒倒戈,米底人或降或作鸟兽散。阿斯杜阿该斯死守都城,终被擒获。波斯人从此摆脱米底人桎梏,并继承了米底帝国在亚洲的疆土。居鲁士对外祖父始终善待,让他在宫中颐养天年(1. 123-130)。此后,他相继征服吕底亚和巴比伦尼亚,成为真正的亚洲之主。年迈时在同中亚游牧民族马萨革泰人作战时不幸阵亡。

    克特西亚斯曾供职于波斯宫廷,担任波斯王阿塔薛西斯二世的希腊籍医生,著《波斯史》23卷、《印度史》51卷等,今只存摘要和残篇,其史料价值普遍被古今学者低估。按9世纪拜占庭学者弗提乌斯(Photius)记载,居鲁士故事保留在《波斯史》第7—11卷中。原文已散佚,但希腊化后期的“大马士革的尼克劳斯”(Nicolaus of Damascus)所著《通史》有大量残片存世,包括较完整的克特西亚斯版本的居鲁士早年故事,与希罗多德版本迥然不同:

    按克特西亚斯的说法,1居鲁士的出身与波斯和米底王族全无关联,而是波斯马尔狄亚部落(Mardians)的一位年轻人。其父阿特拉达特斯(Atradates)因贫穷沦为盗贼,其母阿尔格斯特

    (Argoste)是牧羊女。按米底风俗,穷人为求衣食可投靠富人,卖身为奴。居鲁士因生活贫困而投靠一位皇家侍从,成为一名花匠。因不堪主管苛待,转投一位掌灯具官员,得到青睐。因表现突出,被酒正阿尔特姆巴雷斯(Artembares)看中,成为“司酒者”(cup-bearer),为国王同桌餐友斟酒,其优雅举止引起国王阿斯杜阿该斯的注意和好感。后来,年迈的酒正因病向国王请假,推荐居鲁士代行其职,为国王斟酒,并收居鲁士为义子。不久,酒正病逝,居鲁士遂名正言顺地取代其职,成为国王近侍,颇得恩宠,并继承其义父全部财产。很快,居鲁士成为宫廷显贵,深得国王器重,他也因而将父母接到身边居住。母亲见儿子发迹,回想当年身怀居鲁士时曾得一梦,梦见自己的尿泛滥成大河,覆盖整个亚洲并流入海中。居鲁士于是请一位巴比伦术士占梦。梦被占为大吉,预示居鲁士将统治全亚洲,但术士叮嘱居鲁士,切勿将此梦泄露给米底王,以免惹祸上身。居鲁士于是游说国王,让其父成为波斯总督,其母成为波斯最尊贵妇女。此后,居鲁士又觅得一位得力助手,名叫奥伊巴拉斯(Oebaras)。居鲁士向他透露了起事计划,获后者大力支持。奥伊巴拉斯甚至不择手段地害死那位巴比伦术士,以免泄密。居鲁士按奥伊巴拉斯建议,派人给其父送密信,让他招兵买马,武装年轻人,以备日后起事;又两次向国王请假回波斯省亲,照顾生病父亲。国王最终准其5个月假期,将他放虎归山。

    曾为居鲁士占梦的巴比伦术士死后,其妻另嫁术士的兄弟。当她获悉居鲁士返回波斯后,就将前夫所释之梦泄露给新夫,后者立即向国王告发。国王即派三百骑兵赴波斯召居鲁士还朝,不从则斩。居鲁士设宴稳住米底骑兵,将其灌醉,转逃至许尔巴城,与其父招募的波斯武装会合,击溃追赶来的米底骑兵,米底王遂发大军征讨。经过一场恶战,居鲁士退守城池,随后率领波斯人突围,退入帕萨加代山要塞,其父率老弱残兵守城,城破受伤被俘,旋即死去,被米底王厚葬之。阿斯杜阿该斯继而追击至帕萨加代山并将其围困,但居鲁士置之死地而后生,率波斯人向山下俯冲,最终击败米底人。

    另据弗提乌斯《摘要》,2米底王败逃至厄克巴塔那,被其女阿米提斯(Amytis)和女婿斯皮塔马斯(Spitamas)藏于某古堡中。居鲁士抵达后,严刑审问阿米提斯及其夫。阿斯杜阿该斯为保护女儿,主动投降。居鲁士很快将其释放,待之如父。对阿米提斯,居鲁士也待以母礼。后居鲁士以隐藏岳父罪名处死斯皮塔马斯,将阿米提斯纳为妻室。此后,居鲁士通过数次征服战争终成亚洲之主,但在同德尔比克人(Derbices)作战时坠马受伤,不久过世。

    与克特西亚斯同代稍晚的色诺芬(约公元前430—前350年)曾用小说家笔法撰写一部居鲁士传,名曰《居鲁士的教育》。这部传记把居鲁士描绘成美德化身、理想君主的典范,虚构成份浓厚,常常罔顾史实,可视为文学作品,内容大致如下:

    居鲁士为米底王阿斯杜阿该斯外孙,波斯王冈比西斯之子。波斯式教育(实为斯巴达式教育)培养了他的高贵品质和完善人格。少年留居米底,在战争中崭露头角。返回波斯后成为军事统帅,并作为诸侯,与米底联合抗击亚述(实为巴比伦帝国),先后降服亚美尼亚等亚述盟友,征服吕底亚,最终攻陷巴比伦城。最后,阿斯杜阿该斯之子,居鲁士的舅舅,米底王居亚克勒斯献国于居鲁士,并将女儿嫁给他。色诺芬版本很多方面迥异希罗多德:阿斯杜阿该斯并非无子;居鲁士也并非靠武力征服米底,而是靠后者主动馈赠,暴动主题变成和平禅让主题。居鲁士也非战死沙场,而是和平终其天年。

    二、居鲁士传奇中的神话和民间故事成分

    在古代传说中,英雄人物都有不平凡的出生经历,其中被家长抛弃的母题具有世界性,尤其盛行于希腊世界,曾被民俗学者汤普逊在《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以下简称《索引》)归入S301“弃子”母题。1居鲁士出生后被外祖父抛弃正符合该母题。“弃子”母题的最古记述当属阿卡德国王萨尔贡的传奇,至少在公元前两千年代前期就在两河流域地区开始流行。此外,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Semiramis)、犹太先知摩西(Moses)、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迦尔纳(Karna)、中国的周始祖弃等。在希腊神话中,此类英雄更不胜枚举,如赫拉克勒斯(Heracles)、珀尔修斯(Perseus)、俄狄浦斯(Oedipus)、帕里斯(Paris)、伊翁(Ion)、特勒福斯(Telephus)、安菲翁与仄托斯(Amphion and Zethus)、珀利阿斯与涅琉斯(Pelias and Neleus)、罗马神话中的罗慕路斯与雷姆斯(Romulus and Rhemus),甚至包括公元前7世纪的科林斯僭主库普赛洛斯(Cypselus)。希腊神明也有被抛弃的故事,如匠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森林之神潘(Pan)、医神阿斯克勒皮俄斯等(Asclepius)。此类故事中,婴孩抛弃者通常是其父母或(外)祖父母等。婴孩则被认为是危险不祥之物,威胁到亲人的生命和利益,或是被母亲抛弃的私生子。这种威胁常通过神谕或梦的方式告知其亲人,如拉伊俄斯从神谕中获悉儿子将杀父娶母,就将俄狄浦斯抛弃了;特洛伊王后赫卡柏因梦见生下火炬焚毁了特洛伊城,就将儿子帕里斯抛弃了。在居鲁士的故事中,主人公是被外祖父抛弃的,因为居鲁士威胁了外祖父的权位。类似故事在古典神话中也很流行,如珀尔修斯、特勒福斯、罗慕路斯等,外祖父充当了迫害者角色,因外孙危害到他的权力和生命,而这种威胁来自神谕的预言。这很符合汤普逊《索引》的M311.1母题,即“国王毁于其孙辈的预言”,以及M343. 2母题,即“被孙辈谋害的预言”。2例如珀尔修斯的故事:外祖父阿克里西乌斯从神谕获悉自己将死于外孙之手,因而将女儿达那厄(Danae)关入青铜墓室,试图阻止与异性交往,但宙斯化作金雨与之交媾,使之怀孕生下珀尔修斯。阿克里西乌斯只得将女儿和外孙钉在木箱中抛入大海。这些故事结局雷同:无论迫害者怎样处心积虑地防范,总是事与愿违。弃儿英雄终将获救并长大成人,可怕预言成真,主观意志毕竟无法改变命运,迫害者也终将自食其果。这就是《索引》中的M371母题,即“抛弃婴孩避免预言实现。”3

    阿斯杜阿该斯也是受到命运捉弄,力图改变却徒劳无功的人。他通过两个梦获悉了危险的预警。这两个梦使用的象征符号不同,但传递的信息却相同,即女儿的后代将成为亚洲主宰。按照佩灵的分析,1尿在民间信仰中具有复杂多重含义,可象征“治愈”(healing)和“生殖”(fertility),也有某种巫术致厄功能。作为污秽物,尿或有除垢功效,可带来疗效和益处,也有污损之意,可带来疾病和灾祸。具体在希罗多德故事中,尿显然是芒达妮公主后代象征,这同亚述人的《释梦书》相吻合。该书指出,如果撒尿时尿液散开,而撒尿者顺其自然,就预示生子,并将成为王者。然而,尿的生殖意义在希腊人观念中却很少见。至于尿成洪水之势,其直接象征意义就是芒达妮之子将统治全亚洲,与第二个梦的葡萄藤意义雷同。枝蔓伸展的树预示未来的支配权,此种象征亦见于希腊文学作品中,如索福克勒斯悲剧《厄勒克特拉》(419-423):克吕泰姆涅斯特拉梦见阿伽门农的王杖长出茂盛枝条覆盖了迈锡尼王国全境。希罗多德《历史》(7. 19. 1)也曾提到波斯王薛西斯在出征希腊前梦见自己头上的橄榄冠嫩枝蔓延覆盖了整个大地,被占梦祭司解释成征服全世界。此外,葡萄藤也是波斯阿黑门尼德王族象征。佩灵认为这种象征尤其适合东方的梦,《旧约·圣经》中有很多类似比喻。汤普逊《索引》提到一类母亲做的梦,预示其尚未出生的婴孩未来将成为伟人,其中M312.0.4.1母题为“梦见一颗枝繁叶茂的树,表示一位英雄(圣人)的诞生”。2如将母亲换成外祖父,就同阿斯杜阿该斯第二个梦的意境十分契合了。

    被希罗多德放弃的见载于查士丁《摘要》的母狗喂养居鲁士的故事,属于世界性故事母题,也是古典神话最流行的母题。在汤普逊《索引》中,B类故事皆与动物有关,其中很多故事涉及“友善的动物”或“助人的动物”(B300-B599)。动物的助人方式(B500-B599)各异,其中一类为“动物哺育人”的故事,其中B535母题,即“动物保姆,动物哺育弃婴”的母题同居鲁士的故事最吻合。3在希腊神话中,动物哺育弃婴故事很多:帕里斯曾被母熊哺育,特勒福斯被母鹿哺育,阿斯克勒皮俄斯被母山羊哺育。被母狗或母狼抚养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珀利阿斯和涅琉斯,波塞冬与梯罗的双生子,被母遗弃后,分别受到母马和母狗的哺育。罗马建城者罗慕路斯和雷姆斯兄弟被其叔祖弃于第伯河畔,也曾获得母狼哺育和保护。此类故事在《索引》中亦可归入母题M535.0.4,“母狗充当孩童保姆”;B535.0.9,“母狼充当孩童保姆”;B535.0.11,“母狼照看被弃于森林中的婴孩”等。4

    居鲁士童年时代“扮演国王”(playing king)故事其实也是一个东方母题。类似故事见载于古印度月护王旃荼罗笈多的传说:据说旃荼罗笈多本是无父孤儿,被母弃于牛栏,被牧牛人抚养,后转卖猎人,被分派看管牲口,为牧牛少年。旃荼罗笈多自幼显示出王者气质,与村童游戏,自扮国王,任命百官,惩办罪人。婆罗门考底利耶(Kautilya or Chanakya)途经此村,见牧童气质不凡,即付重金从猎人手中将其买下,带至呾叉始罗(Taxila)接受良好教育,终成大器。5中国古籍亦有蜀先主刘备相关记载:“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6

    居鲁士被外祖父认出属于识别故事,在民间故事中屡见不鲜。识别手段多种多样,通通被汤普逊归入《索引》H0-199母题中。希罗多德未使用过于程式化的母题,如靠身体标记、器物等识别,而是靠祖孙外貌相似、外孙气度非凡和年龄相符等判据。其中前两者亦属民间故事的识别母题,即H20,“靠相像识别”和H41,“靠王族品性特质识别”。7随着真相大白,阿斯杜阿该斯对不忠的亲信实施骇人听闻的残忍报复。这种报复方式被英国古典学者维斯特命名为“提厄斯特斯母题”(Thyestes motif),认为是印欧传说中流行的母题,列举了希腊、北欧(Nordic)和高加索地区的类似故事。1瑞士古典学者伯克特也对希腊神话中的同类故事及其所反映的宗教仪式与社会风俗展开详细分析。2提厄斯特斯是英雄珀罗普斯之子,与其兄阿特柔斯争夺迈锡尼王权,互相倾轧,被逐出国门。阿特柔斯获悉妻子阿厄洛佩与其兄弟有奸情,遂将其妻溺死,并想出阴毒手段报复其兄弟。按阿波罗多洛斯《神话摘要》(2. 13):阿特柔斯假意摆出和解姿态,邀请流放中的兄弟重返故国,设宴款待,但暗中派人抓捕提厄斯特斯三子,将其杀死,吩咐厨师肢解身体,烹调成美味的肉,献给提厄斯特斯。当后者津津有味地享用过亲子之肉后,阿特柔斯才把婴孩们的头脚展示给他看,并再次将其逐出国门。按伯克特说法:“希罗多德在米底波斯传说基础上创造了一个在所有细节上都与提厄斯特斯的宴饮相对应的故事。”3这就是阿斯杜阿该斯报复哈尔帕格斯的故事。

    三、资料的来源、整合及其真实性

    希罗多德怎样获取信息资料,其资料来源和可靠性如何,怎样利用这些资料去编写和加工故事,怎样甄别史料,他的事实真相标准是什么?探讨这些问题的相关论著可谓汗牛充栋。限于篇幅,本文只局限于探讨希罗多德的居鲁士早年传奇,并尝试回答上述问题。

    从上节分析看,希罗多德的居鲁士故事充满神话和民间故事母题,具有明显的口头传说特点,而非依据可靠的书面档案文献和历史记载写就的。这些故事母题很多具有国际性,有些在东方较流行,有些则盛行于古典世界,因而,希罗多德收集的史料既有东方成分,也有希腊成分,毋宁是两者的混合体。

    按希罗多德自己的说法(1. 95),他所讲述的居鲁士故事是某些波斯人如实陈述的“真实的故事”(ton eonta logon),没有夸张渲染(semnoun)。此外,他还知道居鲁士的其他三种故事。换言之,希罗多德的故事是从波斯人或米底人那里获悉的,据他所知共有四种,他选择其中自认为平实不夸张的故事讲给希腊读者。从这段叙述可以看出,他的信息源于波斯或米底,而且不止一种信息。他提到一种他不相信的故事,即弃儿居鲁士被母狗哺育的故事。通常看法是,希罗多德采用的居鲁士故事是这个看似古朴的故事的合理化版本(rationalized version),故事中的狗被替换成人,变成了居鲁士的养母斯帕克。然而,德国学者费林认为,即便这个古朴版本也不是原汁原味的波斯故事,居鲁士之所以被母狗哺育,只是源于“居鲁士”(Kyros)与希腊文“母狗”的词源联系。换言之,母狗哺育居鲁士也是希腊人编造的,是希腊人的文字游戏,希罗多德将此故事合理化后,借用了一个表示“母狗”的波斯词汇加上希腊文词尾作为居鲁士养母的名字。也就是说,希罗多德的故事其实是编造的,不是从波斯人那里获悉的。4然而,将此故事完全视为希腊人或希罗多德的编造似有欠公允。笔者毋宁相信,该故事的真正源头来自波斯或米底,但被擅长文字游戏的希腊人改造了,添加了希腊人熟悉的“母狗育婴”母题,希罗多德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合理化加工。希罗多德觉得“母狗育婴”故事(借居鲁士生身父母所言)夸大了神助之力(1. 122),因而不可信,而经他合理化的版本则更合乎常理。为取信于读者,就伪托这个新故事是诚实的波斯人所讲的。

    尽管希罗多德的故事中可能引用某些波斯语词汇,但他似乎并不通晓波斯语。他曾把波斯的密特拉神当作女神(1. 131);他认为所有波斯人的名字都是以Σ结尾的,说明他知道的都是希腊化的波斯人名字。1因而,他采集的东方故事显然不是原始波斯资料,而是经过希腊人加工的二手资料:

    他承认……他完全依靠业已存在的波斯传说作为自己的故事(logos)来源。因为希罗多德本人

    明显不讲波斯语,他对波斯传说的了解必定是二手的,其基础是大卫·阿舍利所描述的“源于米底

    或波斯的经以前希腊人加工和合理化的”故事。换言之,东方传说借助希腊媒介传递给希腊听众包

    含了一个过滤过程,以希腊听众最容易接受的方式重塑这些外国故事。希罗多德本人出于自身的历

    史和审美目的加工这些故事就是这种吸收过程的延续。2

    希罗多德的东方故事,除了旅行中采集的口传故事,也会吸收一些“史话家”(logioi)的书面资

    料。3他撰写埃及史时就曾提到“米利都的赫卡提俄斯”(2. 143),这是他唯一提及的前辈史话家。他可能还从同代或稍早的爱奥尼亚史话家们那里汲取过有关东方国家和民族的资料,如赫兰尼科斯的《波斯史》(Persica)等,但这仅仅是推测。虽然这些资料是书面著述,但内容大多是口传故事。

    有一种推测,希罗多德的居鲁士传奇可能源自米底贵族哈尔帕格斯的家族传说,因为故事的主角,除了居鲁士和阿斯杜阿该斯,便是这位始终发挥举足轻重作用的米底贵族了。此外,这位哈尔帕格斯还曾追随居鲁士攻打吕底亚首都撒尔迪斯并献策(1. 80),担任征服爱奥尼亚的波斯军统帅(1. 162, 164, 168-169),继而征服卡里亚和吕西亚,最终攻陷吕西亚首府克桑托斯(1. 171, 174-177)。考古学家曾在吕西亚首府克桑托斯发现铭文。铭文记载波斯征服后当地王朝的五至六位君主的名字,其创建者的吕西亚文名字是“Arppakuh”,其希腊化名字就是哈尔帕格斯。学界因而推测,铭文上的哈尔帕格斯就是居鲁士麾下的那位米底将军,其后裔成为吕西亚当地的世系统治者,即所谓的“哈尔帕格斯王朝”(Harpagid Dynasty)。希罗多德的米底故事和居鲁士早年传奇或许就源自这个米底家族。4

    似乎很清晰的是,希罗多德在这个故事里(居鲁士早年故事)掌握了米底的原始资料;而且,

    事实上,在居鲁士的故事里,这位背叛者,米底人哈尔帕格斯,无论在本故事中还是在攻陷撒尔迪斯、

    爱奥尼亚和吕西亚的记述中,都被赋予了突出地位,这就让某些学者们假设,希罗多德可能熟悉他

    在小亚的家族。5

    如果说,居鲁士的早年传奇有其米底和波斯的资料背景,那么,居鲁士故事的源头则可能更加久远。德鲁斯推测,克特西亚斯的居鲁士故事的真正源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代的阿卡德国王萨尔贡。萨尔贡的故事属于“出身卑微国王的类型”。故事主人公并非王室父母所生,婴孩时被弃于幼发拉底河,侥幸获救存活,后达到权力和荣誉顶峰。“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喜欢这种故事……无论是真实的,如亚伯拉罕林肯从小木屋到白宫的传说,还是虚构的,如灰姑娘的故事,还是真实与幻想的混合,如迪克·惠廷顿的故事,这类故事几乎在民间记忆中是根深蒂固的。在两河流域有大量此类的故事。除了萨尔贡的故事,我们发现,在公元前一千年代,还有赛米拉米斯的故事。”6德鲁斯将萨尔贡与居鲁士的故事加以比较,发现两者有不少共通处:1、两者都是弃儿。希罗多德的版本“更接近于萨尔贡的传说”,但克特西亚斯将居鲁士的父母说成是卑微之人,也归因于萨尔

    贡传说。2、两者都是花匠。克特西亚斯的居鲁士曾负责美化皇家庄园,非常敬业,因而获主人赏赐提升,得以转入室内,接近国王。德鲁斯进而举出其他例证,说明“从花匠擢升到国王是两河流域讲故事的人热衷的主题”。3、两者都是国王的“司酒者”。德鲁斯推测,克特西亚斯的居鲁士故事不是虚构的,而是他在巴比伦侍奉波斯王室时获悉的,他的故事“必定反映了(公元前)5世纪晚期巴比伦的一个真正传说,即居鲁士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成为王室庄园花匠,后成为‘司酒者,继而成为国王”。1这种故事被巴比伦民间喜闻乐道,但故事主角萨尔贡已被淡忘,被替换成居鲁士,尽管有关萨尔贡的书面记载仍被马尔都克神庙祭司们保存着。

    如果德鲁斯的分析成立,那么克特西亚斯的居鲁士故事可能代表了一种民间流行版本。在这个版本中,新王朝的创建者居鲁士被塑造成平民英雄。他同王室无任何血缘联系,却靠自身才能和冥冥中神明护佑,开创了自己辉煌的事业。然而,即便这个民间版本,却依然有可能源自波斯王族,确切地说,源自阿黑门尼德家族另一支系大流士家族。马洛温认为,克特西亚斯把居鲁士说成平民“仅仅是为了损害居鲁士世系的声誉同时证明大流士夺取王位的正当性”。2因为居鲁士和大流士分属阿黑门尼德家族两个不同支系。居鲁士的波斯王族血统本来毋庸置疑,其父为波斯东部的安鄯王。帕萨加代出土的一个宫殿门柱上有头戴王冠有翼男子形象,其下铭文是:“我,国王居鲁士,阿黑门尼德家族成员。”然而,靠政变上台的大流士却嫉妒居鲁士及其所代表的那个支系的功业。他在《贝希斯敦铭文》中既不回顾居鲁士业绩,也不将居鲁士列入其8位祖先中,只将他作为冈比西斯的父亲勉强提到。克特西亚斯侍奉的阿塔薛西斯二世属于大流士支系,自然乐于这种贬损居鲁士出身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不过,笔者并不相信,克特西亚斯有意编造这种故事来讨好雇主。他讲的故事可能源于嫉妒居鲁士的大流士支系。这种故事被散布,并在民间流传,却被波斯统治者容忍,恰恰说明这种支派间的斗争。

    与克特西亚斯的故事相比,希罗多德和色诺芬都承认居鲁士的王族血统。色诺芬声称居鲁士不仅是米底王外孙,还是波斯王之子,其目的无非是突出居鲁士的高贵身份。希罗多德只承认居鲁士是米底王外孙,却把其父冈比西斯说成是普通的波斯人,一方面是出于故事结构安排,因为阿斯杜阿该斯从第一个梦中获悉自己被外孙威胁,出于防范才让女儿嫁给比米底人身份更低的波斯平民。如果把冈比西斯说成波斯王族,阿斯杜阿该斯的嫁女之举岂不愚蠢至极、自取其祸吗?另外他也会觉得,将居鲁士出身说得如此高贵显系夸张,不宜采用。

    希罗多德的居鲁士出生故事也吸收了萨尔贡传奇精髓,即“弃子”情节,从这个意义上讲,希罗多德的版本“更接近于萨尔贡的传说”。在希罗多德故事中,居鲁士依然保持王子身份。或许,当萨尔贡故事演变成居鲁士故事后,可能流传着至少两种版本,一种是克特西亚斯版本,一个平民英雄的故事,另一个是希罗多德版本,一个贵族英雄的故事。前者忽视了弃子情节,只演绎了一位从平民到国王的引人入胜的奋斗故事,更合乎平民趣味;后者则演绎了一位小王子非凡出生,历经磨难而终成大器的故事。此种故事可能都源自波斯和米底的贵族圈子,但一个故事更受平民欢迎,在民间流传加工;另一个更符合贵族趣味,在贵族圈子中流传。希罗多德采纳的是贵族版本,这个版本很适合希腊人欣赏习惯,因为希腊神话的贵族味道很浓,神话中的弃儿都是贵族出身,神的后裔。然而,希罗多德出于故事情节需要,把居鲁士的父亲说成波斯平民,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故事的贵族味,却把坚持原汁原味的版本,如色诺芬的说法,说成夸大不实的故事而弃之不选。

    牛津古典学者墨里认为,居鲁士的早年传奇“与构成世界历史的高阶政治和事件(high politics and events)相关联”,且与“这些事件的官方皇家版本”有着密切联系。“希罗多德所接触的并非波斯历史的官方皇家版本,而是其各种变体,这些变体流行于高等贵族阶层中:近乎悖论的是,对希腊人而言,接触波斯帝国中的这些统治阶层比接触帝国官僚机构总是更容易些。”这些贵族集团提供的不是历史叙述,不是连续完整的叙述或传记,而是彼此孤立但内容详尽的故事,具有明显的口述特征,使用传统技巧,即民间故事的母题来讲故事。这体现了古代贵族的特点,尽管文字已纳入行政管理体系,却依旧勇武少文,目不识丁。1他们讲述的“历史”更像宫廷小说,残忍的惩罚和复仇,宰相的忠诚和背叛,后宫阴谋和椒房秘事等,都是宫廷贵族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内容在希罗多德的波斯故事中屡见不鲜,在希腊故事中却并不多见。

    故事的本源或许在东方,但在细节上却是希腊人熟悉的神话母题和情节。正如伯克特所观察的那样,哈尔帕格斯的可怕遭遇与希腊的提厄斯特斯故事在很多细节上雷同:受害者都在为自己特备的桌子上用餐;婴孩部分煮熟,部分烤熟;头和脚(希罗多德故事里还包括手)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以便让孩子的父亲辨认出来。伯克特认为,希罗多德的故事细节很可能源自提厄斯特斯宴会的故事。2

    换言之,希罗多德把源自米底的东方故事按希腊流行的母题加以改造,披上了一层希腊人熟悉的外衣。

    希罗多德显然深受古典时代雅典悲剧的影响,他讲故事时套用了很多悲剧表现手法。例如,悲剧中的“识别”(anagnōrisis)是亚里士多德着重强调的技巧。亚里士多德认为,靠标志识别最缺乏艺术性,平庸诗人最爱用这种俗套,而根据事物的发展自然而然地识别出来最好,其次是靠推理。3

    阿斯杜阿该斯识别外孙居鲁士就没有使用民间故事惯用的那些俗套。识别看上去很自然,也合乎情理。阿斯杜阿该斯先从孩子的外貌和气质上判断他不像是出身低贱的孩子,又根据年龄推断,此男孩儿与自己遗失的外孙同龄,因而隐约认定这个男孩就是自己的外孙,随后顺理成章地拷问牧人,逼他说出真相。对牧人的审问与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对忒拜牧羊人的审问颇类似。齐泽克曾以居鲁士大帝传奇为例,说明历史是怎样被文学化的。希罗多德、克特西亚斯和色诺芬笔下的居鲁士故事分别代表古希腊的三种文学传统:希罗多德的居鲁士故事是按照埃斯库罗斯所代表的古典悲剧精神展现的;克特西亚斯的故事则代表了悲剧衰落期蹩脚模仿的情节剧的那种过分夸张渲染的浪漫特征;色诺芬笔下的居鲁士则被描绘成苏格拉底类型角色,使之成为伦理、哲学和政治的楷模。4

    墨里的观点很重要,他让我们认识到波斯的史料状况。波斯宫廷或许有其记录帝王起居和编年史之类的档案资料,但希腊史家所能接触的史料不是那些藏在深宫中的官方书面资料,而是宫廷内外贵族家族口耳相授,世代相传,甚至流向街头坊间的,按神话和民间故事母题加工过的宫廷小说、逸闻趣事,充其量是一种口述历史。当希腊史家们把这些外国口述故事带回希腊,用希腊人熟悉的故事套路加以重塑,再讲给希腊听众时,就愈加离奇古怪,有如小说家之言,令人质疑其真实性。因而,处处追求真相的希罗多德被有学问的同胞们称作谎言之父。而那位供职波斯宫廷的希腊医生克特西亚斯写成的《波斯史》,自称其原始资料来自波斯宫廷,自古就备受质疑和诟病。今天已有学者开始给克特西亚斯翻案了。5他讲述的故事“其实就是真正的波斯史,这不是一位希腊医生的编造,而是波斯贵族所目睹的波斯宫廷生活的写照。一部波斯史的匮乏毕竟是波斯人的失败,而非希腊人的失败。”6无论克特西亚斯还是希罗多德,他们所用史料均属口述史料,他们的史书所传达

    的不是书面历史档案,而是口述历史。他们都曾被指责为谎言家,其实他们没有撒谎,而是口述史的传承者。希罗多德不仅记录和叙述这些口述史,还进行甄别批判,孜孜以求历史的“真相”。

    然而,希罗多德孜孜以求的历史“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其实,希罗多德的“真实”概念与我们大不相同,他并不能准确区分神话与真正的历史。当代史家希望通过对史料甄别、分析与批判,对新史料的发掘、搜集和占有,对相关学科(如人类学、考古学和语言学等)专业知识的应用,来复原历史本貌,但希罗多德缺乏这种能力。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获得的资料进行理性甄别,把他认为合理的故事挑选出来,把不合理的内容改造成看似合理的内容,这就是所谓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这种经过合理化的看似有说服力的故事就是他所追求的真实。这实际上延续了他的前辈史家赫卡泰俄斯引入的基于理性判断和研究之上的历史真实概念,即真实的历史是经得起仔细核实的“logoi”。当然,希罗多德的合理化改造也伴随着东方故事的希腊化,即用希腊人熟悉的讲故事技巧和母题来改造他的外国故事。正如恰森所云,希罗多德常把“合理性”(plausibility)作为其追求的最高目标,为此他把所收集的外国故事与希腊传统故事模式相互融合,让希腊听众更易理解,并从中发现意义,从而加强故事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最终强化了所述故事的“真实性”和说服力,从而提高其史著的权威性。1

    另外,希罗多德所追求的与其说是历史真相,不如说通过他的历史故事说明更高的哲学、宗教和道德真理。他从不照搬东方故事,而是根据自己的哲学、伦理和宗教信念重塑故事人物。他把居鲁士的一生描绘成“一个确定的程式化传记的表现个人一生经历olbos、koros、hybris和ate的轮回的范例”。早年居鲁士堪称成功典范。他从善如流,睿智理性,节制而不过度,敬畏神明,因而处处得神眷顾,事业顺达,逐渐歼灭群雄,达到事业顶峰。然而,不断的成功让晚年居鲁士冲昏头脑。他不再敬畏神明,也不再顾及行事后果,变得傲慢而冲动,欲壑难填,终于在同马萨革泰人战争中身陷险境而亡身,结局令人嗟叹。其实,居鲁士战死是希罗多德故意安排给他的命运。“遗憾的是,希罗多德利用居鲁士的东方战争详尽地给出一个具有启发性的观点。他的道德教训要求居鲁士死于那场战役,因而其编年史价值减少了。”2这个故事的逻辑反映了希罗多德的德尔斐宗教信念,即神明是嫉妒的。神明可以成就凡人功业,也嫉妒凡人功业,狂妄傲慢(hybris)只能导致诸神疏离和个人毁灭。希罗多德不仅这样塑造居鲁士,也塑造了其他类似的典型历史人物。历史人物在这个框架下被反复重朔,他的宗教道德信念也被一再证明是真理。这就是希罗多德塑造的“真实”,比历史细节更真实的历史。这有点像亚里士多德对悲剧和历史的看法,历史只能反映细节真实,而悲剧却能反映普遍的真实,从这一点讲,悲剧比历史更真实。

    四、口述的历史

    在本节,笔者将从居鲁士故事的研究转向历史学的重要领域——“口述历史”的讨论。自古以来,希罗多德就享有两个看似矛盾的称号,一个是“历史之父”,一个是“谎言之父”,这两个称号都是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送给他的。3希罗多德作为“历史之父”的地位是得到公认的,这里毋庸赘言,但因他讲了很多荒诞离奇的故事(tall tales),与他的继任者修昔底德形成鲜明对比,因而也被认为是谎言家。这种看法显然是对原始时代口述历史缺乏了解的缘故。

    人类文化传统远远早于文字的历史。史前文盲时代文化传统的传承主要依靠口耳相传的形式,这种世代口头流传的文化传统就是所谓的“口述传统”(oral tradition),以诗歌、歌谣、格言、散文故事等形式传承,涉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寓言、风俗制度的阐释、不成文法律等诸多内容。口述历史(oral history)是其中重要部分。以口述形式传承的历史,传承者的记忆能力发挥着关键作用。

    古希腊曾经历漫长的文盲时代。史前青铜时代的中晚期,即所谓的“克里特迈锡尼时代”,希腊虽然出现了象形文、线文A和线文B,却没有书面历史和文学传世,因而那个时代依然是口述历史和口述文学的时代。希腊神话的雏形可能就是在那个时期蕴育而成的。在随后的黑暗时代,文字完全消失,希腊社会是纯粹的文盲时代,也是口传史诗和神话传说大行其道的时期。随后的古风时代,虽然文字系统已从腓尼基引入希腊,但应用范围很有限。因而,古风时代依然是口述传统盛行的时代,该时期的历史依然属于口述历史范畴,也是希罗多德所考察的主要内容。即便到了希罗多德生活的公元前5世纪,即古典时代前期,口述之风虽有衰落迹象,但依然很有市场。

    由于史料匮乏,古风时代的希腊历史是怎样被记录和传承的,传承者是谁,希罗多德是怎样获取和整理这些口述历史的?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古典学的相关研究。然而,近现代对原始文盲社会的人类学考察,尤其是20世纪中后期陆续出版的对前殖民时代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社会口述传统的研究,提供了可资类比的重要证据。不仅有助于澄清希腊古风时代的很多谜团,也有助于重新认识希罗多德的学术地位及其作品的价值。

    前殖民时代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社会的文化传统就是靠口述传承的。口述的传统分成两类,有官方的,也有私人的。国家通常是王国或酋长国,通常设有官方的传统保存者。例如卢旺达(Rwanda)王国就设有四类保存传统的官员:谱系家(genealogists)负责记忆国王和太后的名单(王表);回忆录作者(memorialists)负责记忆历任君主的重大事件;吟诵者(rhapsodists)负责记忆歌颂君主的颂词;还有一类名叫“abiiru”的官员,负责记忆王朝秘辛。这些官方传统的保存者已有朦胧的年代意识,他们记录的王表,其统治者是按年代先后排序的,有些还记录国王在位年数。在西非的乡村和城镇也有这种专职的口述史家,负责记住乡镇的传统。私人传统是由单个群体,如家族、氏族等传承的,其记忆通常不如官方长久,其功利性也逊于官方。

    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正是希腊史学从口述历史向书面历史过渡的时期。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希腊各城邦也设有这种保存地方传统的官员,如“hieromnemones”(神圣记忆者)、“epistatai”(档案保管员)、“mnemones”(记忆者)等。1有的负责宗教传统的记录,有的负责世俗传统的记录。克里特岛出土的铭文还记录了一位“记忆者”的名字。他们是依附于城邦或神庙的职业记忆者,凭记忆保存城邦和宗教传统,但当文字出现后,他们也会借助文字辅助记忆。除了官方背景的传统,更多的则是氏族、家族保存的传统,包括“谱系、轶事、有关家族成员的私人记忆,围绕家族神祠和坟墓的故事,以及有关名祖英雄的神话。”2与非洲文盲社会不同的是,古风时代的“希腊不是官方传统生根的肥沃土壤,历史资料的传承不是高度组织化的。”

    另外,希腊古风时代还有很多故事搜集者和研究者,被称作“logioi”,意为“通晓故事的人”,口述传统的搜集、保存、整理和讲述者。公元前5世纪后期,他们开始被称作“logographoi”,意为“编年史家”,表明这些“通晓故事的人”开始写书了,把他们掌握的历史按一定编年体系用文字记录下来。在文字受局限的时代,这些人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博闻强记的人。他们不仅搜集各种故事,还受雇于城邦或家族,为其整理口述历史,并在公共场合向听众朗诵他们的故事。希罗多德同他们类似,也曾亲往奥林匹克赛会向听众宣讲故事。3他要把自己搜集整理的成果凭记忆朗诵给听众,或从书写

    文本中读出来。这些人很关注自己的名气,如果名气大,他们就会得到雇主聘用和赞助,为其整理和传述历史,因而修昔底德嘲讽他们只关注吸引听众而轻视事实真相的发掘。1

    希罗多德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开场白),不遗余力地收集各种传说和历史故事。他是古代的田野工作者,辛勤而敬业,四处寻访他的信息提供者,听他们讲故事,向他们提问题,去听那些职业故事讲授者的公共表演。他的故事大多是听来的,引用的原始资料大多是地方性(epichoric)口述历史,引用时总是加上“雅典人说”、“迦太基人说”、“我告诉你们利比亚人是怎么讲的”、“据说”、“故事是这样的”等,表明他的故事都是“听”而非“读”来的,只有四处提到信息提供者的名字,包括那位著名的前辈“米利都的赫卡泰俄斯”,但总的来看,他的地方传说来自匿名的信息提供者。希罗多德把自己展现为公正无私的研究者,其动机是追求知识和真相。他从各种地方群体中收集和比较证据,信息来源非常驳杂,但每个群体似乎都有一套共同认可的传说。收集到这些不同的地方传说后,他通过交叉核实,系统地整理和讲述这些故事。2

    由于希罗多德的历史研究对象是希腊与波斯的战争,他对东方各国和各民族的历史也非常感兴趣。他本人来自波斯统治下的小亚城邦哈利卡尔那索斯,很多同代和更早的爱奥尼亚史话家都曾是东方故事的收集者。然而,从上文居鲁士故事的分析可以看出,他所收集的东方资料并不是波斯官方的书面档案,而是其变体,流传在波斯和米底贵族中的各种故事,充斥着神话和民间故事母题。“在他处理非希腊世界的资料时,希罗多德的主要任务就是将外域的传统和生活方式用希腊人理解的语言表达出来。”3因而,我们看到的希罗多德的波斯历史不是那种编年体式的书面历史,而是生动有趣的充满口传文学特征和生命力的故事,而且被明显希腊化了。

    默里曾注意到,希罗多德《历史》对往昔的回忆至多二百年。“希罗多德的合乎理性的信息从公元前450年追溯到7世纪中期……公元前650年前的时期实际上是他不了解的。”4其实,这反映了口述历史的记忆特征。万西纳于20世纪中期在刚果的调查表明,当地可信的传统只能追溯到1800或1750年前,更早的可靠信息非常罕见,且只限于国家传统。5这说明,口述历史至多可以回溯150年或200年。这同希罗多德较清晰的历史记忆完全吻合。希罗多德对距他生活年代不远的历史人物的描述,包括一个世纪前的居鲁士,浪漫传奇成份常常多于历史事实成份,这说明希罗多德掌握的相关史料都是口述历史,不是文献档案历史。

    对上古时代口述历史的探讨依然是我国史学研究的薄弱点,这使我们对早期传说历史的认识常常朦胧不清,也因而不能公允地评价希罗多德的历史功绩。本文通过对居鲁士早年传奇故事的分析,不仅要说明古代传说历史的特点,还口述史家以公允的地位,也呼吁古代史学界重视运用人类学和神话学的理论和方法,把跨学科研究方法广泛应用于史学研究中。

    [作者王以欣(1963年—),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300071]

    [收稿日期:2013年10月30日]

    (责任编辑: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