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西起(三)

    王泽群

    2008年09月09日

    今天就要离开德令哈了,杨东亮副部长还是把上午的时间挤了出来,安排了车,要陪我去看看黑石山水库。

    德令哈的三天,一直受到新朋旧友的关怀呵护。我原来是很想见见州委的罗书记的,一是毕竟是回家来,拜访领导,听听一把手对于柴达木的展望与预见,当然是极大的振奋与鼓舞;二也是被柴达木巨变感动得很想再拚一次,写一篇大纪实文学《潜龙西起》,较全面地把柴达木这二十年的巨变记录下来,为柴达木标榜张目。因为爱,所以爱,很想用自己的这点儿才能,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这一片亘古荒原、这一片五十年来一直被称作“聚宝盆”的地儿,经历这三十年、特别是近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真正要腾飞跃起了!

    可惜,罗书记工作极忙,身体欠佳,实在是没有时间一见。杨部长为此深表歉意,几次都表示让我多留几天,实在是因为我的时间也太紧了呢。但是,抓紧点滴时间好好地看看德令哈,既是我、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德令哈的小气候,我在这工作的时候就比较好,夏天常常有雷阵雨,让天地一新、山水增色。这次我来,三天里德令哈下了三次小雨,让我倍感这高原小城如江南般的清爽与湿润。杨部长说,这是小气候调节得好,不但有可鲁克湖、托素湖和偌大的农田与林带,也因为有一个人造的湖——黑石山水库。

    于是,我们的车沿山而上……

    虽然知晓,依然惊讶。来自雪山流泉的巴音河,在这里做成了这样的一幅美丽图画!偌大的湖面波平水静,便把那蓝天白云、雪山深峡都映进了水中,近处的山迤逦着排向遥远,而更远处的山峡,隐入看不到尽头的水面,引人遐想……

    水,对于生命实在是太重要了。水,对于高原荒漠实在是太重要了。看见这一片水,人工的湖,再看到堤外不远处,依然是荒漠与戈壁滩,我忽发奇想:若是德令哈也能像故乡青岛引进的“以色列大棚暖房”那样种植蔬菜瓜果,这一湖水,能创造多少财富啊,也许有一天,真的可以这样做呢。不是吗,我离开这里二十年,回来一看,变化就这么大!我知道,良性发展是以几何基数上升的,谁敢说十年之后,从黑石山人工湖外看到的这片荒漠,不会变做一排排整齐的玻璃暖房,生产出柴达木所需要的蔬菜瓜果呢?

    用现在电脑程序设计师的话来说: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你做不出来的呢!

    我把这想法跟杨部长说了,他嘿嘿地笑着表示赞同。人,是要有一点儿狂想的呢。

    中午,杨部长为我的告别设了一个大宴。在海西宾馆的一间极豪华的雅座间,几天里新交的朋友们几乎都来了,州委宣传部的另一位女副部长也赶了来。大家一聚,当然亲切。于我来说,都是刚刚熟悉的生面孔,想到正是一批又一批的年青人后浪推前浪地涌进柴达木,为着这一片宝地的开发与建设努力拚搏着,我不由得端起酒杯向他们深深致敬且殷殷嘱托——世界就是在这种不断地涌动、前仆后继里发展起来的。柴达木必将更加美好。而我,一个老柴达木人,向一代又一代新柴达木人致敬并祝福:既要肯干,也要注意宣传自己;既要宣传自己,更要把宣传做为动力,努力苦干——希望在前!未来在前!光荣也在前!

    下午的车,我几乎没在卧铺上躺下,只是贪婪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细看这盆地里的山山水水一切变化。望着我熟悉却又陌生了的柴达木风光,感慨极多,遐思飞扬!

    当年,我曾经坐汽车跑遍了柴达木的山山岭岭,而坐火车横跨柴达木这却是第一次。

    从车窗里向北望过去,可鲁克湖显得分外阔大,湖边是青青的草地、芦苇,远处是铁青的达肯大阪山脉,环境变暖,山上已没有了雪线;而近处,不知道正在修一条什么路,有许多机械在离铁路的不远处工作着,使这一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显出了许多生气。哦哦,这柴达木,委实是太阔大了,那些机械,在这片荒原里极微小、极孤单、极没有力量。但是我知道,柴达木就是被这些看似微小、孤单、没有多少力量的柴达木人开拓建设起来的。从上个世纪的1954年,到这个世纪的2008年,应该是四代人在努力奋斗了呢。四代人,前仆后继,不懈努力,艰苦奋斗,柴达木才有了今天的这般模样。我想起了八十年代,我和张家斌、高澍曾花了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对柴达木自1954年正式开发到1976年“文革”结束,国家所投入的资金与建设的各种项目的浪费,做过一次计算。计算结果,让我们也大吃一惊!倘若我们那个时候,不是头脑发热,不是用最原始的笨办法,破坏性的开采与“建设”,譬如,在没有铁和煤的地方建炼钢厂;在完全不能精选的设备条件下生产化工原料;在没有原料支持的地方建制糖厂;在大量破坏矿床资源的地儿粗开采;在流沙滩上建混凝土大坝等等等等……而只是把需要进柴达木的人——那可都是些热血儿女、知识型的青年人啊——集中起来,在都兰、德令哈、香日德、诺木洪等人类可以生存的地方盖上房子、拓出菜地、建起学校、医院、研究所,让这些人在这里休息生养,调查研究,学习深造,把那些“聚宝盆”里的资源搞得更清楚、更扎实、更精确,而不是脑子一热,就开,就挖,就炼,就造;然后是就扔,就弃,就停,就撤……待我们真正有了能力的时候再开发、再挖掘、再生产、再发展……大概,我们只需要原来投入的资金的21%就足够了。而大跃进的起哄,三年生产救灾的反复,再加上“十年动乱”的破坏,让我们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好在,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迎来了我们能够、也必须用科学的手段与方法来发展开拓这一片丰饶大地的好时代了。柴达木,也终于在科学调研、认真思考、现代高科技思维与管理下得到了正确的发展。这是中国的幸事,青海的幸事,柴达木的幸事,当然,也是一代建设者们的幸事。

    方向。方向对了,我们并不怕路远!

    火车锵锵铿铿地前行,夜色在我的思考中也就落了下来……

    窗外,大漠的霞光美丽得惊人。先是一片粉红,后是一片桔红,再是一抹金色,渐蓝,渐绿、渐白,如一道不灭的闪电……我赶快取出相机,拍了一张,又是一张。我要收取这柴达木的晚霞,藏进我永远的记忆。我知道,年龄不饶人,再返柴达木的可能性极小极小了。而对这片生我养我二十年的土地,我是怀着永远的爱与永远的感激的。那么,就收取这瑰丽景色,让这一道又一道不断变幻色彩的大漠晚霞,在青岛的海边伴着我对这片热土的一次又一次闪光的新鲜的回忆吧。

    凭感觉,我知道,现在火车应该行驶在察尔汗盐湖上了。果然,不远处,出现了一片灯的城。那应该是察尔汗钾肥厂了吧。我在柴达木的时候,西宁至德令哈的铁路就修成了;那时候,也正在探讨着铁路如何穿越察尔汗盐湖的技术;再后来,是探讨与研究铁路如何穿越唐古拉冻土层的问题。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总是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战胜所有的困难与艰险,终于将这一条世界上最高的、最奇异的铁路修到了拉萨。这是一条让世界惊讶的目光集中于一线的铁路,这也是一条让当代中国人民自豪与骄傲的铁路。我自豪,我曾为这条世界第一高的铁路穿越的土地与盐湖奉献过我的青春。我骄傲,我能够有机会坐在火车上再一次穿越我为了建设柴达木而走过不下一百次的盐湖。那条黑色的汽车路和这条金色的铁路,像是两条大动脉,连接起了西宁至拉萨,连接起了北京和西藏。

    车到格尔木。“瀚海集团”的副总、也是我的山东老乡梁天曙,正挺立着他那高高的结实的身子,在站前接我。

    无论走了多远,都有朋友在远方等待着接你。这感觉,真好。

    重返格尔木

    2008年09月10日

    昨天晚上,按天曙的意思,要去看看格尔木的夜景。但我想做一些笔记,恰好房间里又有宽带,就没去。

    房间里有宽带,是一座城市现代化的标志。

    对于我这背着笔记本到处游走的“行者”来说,住旅馆的惟一要求也就是“有没有宽带?”有宽带,就住;无宽带,另寻。我是一生谨遵古训“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的。但现代化的写作方式与信息交流,就只能破了古训,因为没有宽带就非常地不“得劲儿”了呢。

    处理完所有文案,仍无睡意,便推窗朝外望去——城市霓虹闪烁,楼影轮廓参差,不时有汽车从窗下驰过……格尔木俨然已是一座青藏高原上的重镇,一座现代化的大城市了。42年前,我因眼底出血,曾在这里住院;39年前,我曾在这里为建设格尔木机场筛过一年的砂石。那是我的青年时代。后来,我在柴达木汽车修理厂里做材料员,不知道多少次到过格尔木、经过格尔木,南上西藏、北去酒泉、东下西宁……这里总是我要一停的驿站。印象最深的事儿,是当军垦战士拿六块钱津贴的时候,因为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去师部医院住院之前,在一间国营小饭店里,我一次下狠心花了一块两毛钱,吃了两盘凉拌黄瓜。就是现在想起来,这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有那么好吃的凉拌黄瓜了!

    42年前的记忆,依然那样清晰,且有些灼疼。

    上午,在宾馆里吃过想挑什么就吃什么的自助早餐,天曙开了车来,陪我去看“山东知青林”。

    “山东知青林”在山东也很有名。发起者是一直留在格尔木工作的山东知青、“瀚海集团”的董事长李和印先生。和印先生处事低调,心里却一团火热。在当年的农建师里,他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青年,因为踏实,很得领导们的信任,也就直接调离了农垦单位,进入格尔木市。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大返城的时候他也没走,继续坚持在高原上工作。这一坚持,就是一辈子了。二十年前,他拿了三万块钱,领着一帮子工人,去开发钾肥;二十年后,“瀚海集团”资产近五个亿,在内地也有了他们的分支机构与兼并的公司、工厂,他成了“大老板”了,然而,“知青梦魇”却不肯从心底消失,他总想给格尔木留下一点儿春色,留下一小片绿洲。由他发起,在格尔木种一片山东知青林的动议,很快受到了全体返城山东青年的响应,在大家荷包还不是很结实的时候,纷纷汇款、甚至有人专程回到格尔木,参加“山东知青林”的建设。

    林场不算大,却生机勃勃。我来的时间正好,该绿的还绿着,该红的已红。林场正中,有一座山东青年支援格尔木农垦建设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伫立,心中暗暗祈祷:那远去的岁月、远去的歌声、远去的笑声、还有长眠于高原盆地里的年青的魂灵,该能够在这片年青的园林重新寻找到自己的生命吧?

    去看老“师部”。

    给我们开车的小何,就是位农垦子弟,对老农建师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他边开车边告诉我,格尔木这二十年来,变化极大;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农垦单位,因为它不属于地方领导,所以,它也就后滞在这时代以外了。直到最近农垦单位的一把手因腐败而锒铛入狱,省上和农垦部才决定把这一大摊子交给格尔木市管理。小何说:“王老爷子,一交到市上管,肯定会大变样了。可是您今天去看的,基本老样子。”

    果然如小何所说,老“师部”依然是那个样子,八十年代初盖的楼依然如故、院子里的树却真正已茂密成林了。敲了一间门,进去坐了,听说我是六十年代的“农垦战士”,主人显得很亲切,因为他也是农垦子弟,是第二代。只不过不是山东人氏,而是当年的老兵后裔。农场,也就是原来的连队,绝大部分都转给东部过来的脑山移民了,人家把这地种得非常好,粮食亩产很高,萝卜像棒锤,土豆像足球,丰衣足食不成问题。关键却是人家心情开朗。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可比我们老家脑山上要好的多了……”我的心上,再一次涌起关于我准备撰写的《大戈壁》的许多许多悲凉……如果当年,我们的领导们就做这样一种决策,把靠天吃饭、而天又绝对靠不住的青海脑山的农民迁移此处,让他们耕种这有水灌溉的肥沃土地,难道不比让八千山东青年,远走六千里、折腾十几年、投资十七个亿,几乎荒废了这一片荒野里的绿洲更好吗?但是……

    生活中有许多“但是”。但是许多“但是”都值得我们好好沉思,好好沉思。

    让小何再开车去了小岛,如我所料想,小岛依旧,像老“师部”一样无一起色。这一片图画,真是对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一种反讽!这里怎么会仍保留着这种生产、生活状态呢?我匪夷所思。看看那低矮的门与残破的墙,门前的芜杂与凌乱,碱土、煤灰、连门前站着的几位女人和孩子,似也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惟有一辆出租车,绿色的,昭示着新生活的律动,毕竟在冲击这些“农垦人家”。

    我想起了诗人公刘写过的一句诗:

    夜未央,冬天突然打了一个反巴掌。

    若干年里,我始终没读懂诗人的真意,但却能体会这诗句中的况味……

    晚上,天曙安排我和他的一些客户一起去了“蒙古包”。所谓蒙古包,就是当年的农垦三团一连旧址,回归于蒙古族兄弟们之后,人家开发成一片旅游景区。这一次,我就是作为旅游的客人去这“旧地儿”的。

    有哈达,有酒曲,有羊排,有欢笑……这可真是太平盛世、小康人家了。可是当年呢?当年这一片土地上,在劳改犯人撤了之后,当山东青年来了之后,这片土地上,究竟有过些什么呢?

    2008年09月11日

    昨夜就决定了:今天去昆仑山口。

    用天曙的话来说,当今的昆仑山口是格尔木一道必须去的旅游风景呢。

    对于我的上山,天曙和小何都有点儿担心,毕竟是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家了,4767公尺的海拔高度可是实实在在的。于是,他们为我准备了两只氧气袋。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比较“适应”这青藏高原的。上来好歹也是七八天了,在西宁,几乎没有任何身体反应,进了柴达木,也不过是稍运动得大一点儿,有些气喘罢了。别说我,就是年青人回内地住的时间长了,刚上来的这几天,也会有些反应的。更何况,这一条青藏线,年青时我跑得多了,我知道,最难的不是昆仑山口,而是进了念青唐古拉山口之后的五道梁、沱沱河呢。所以,我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为自己担心的。甚至,一出格尔木,我就准备打个盹呢。小何从后视镜里见了,忙说:“老爷子,可不敢睡觉啊,这是上山。”那好,不睡就不睡,我看窗外我依旧稔熟的风景。

    这一路的风景啊!一生一世,都已雕刻在我的心上了——

    楚玛尔冰河上的窝车,那一车面袋子,我一个人独自卸了半车,倒出车来,再独自装上去。气喘如牛,胸闷似铁,我把那正驾司机胡麻子一顿好打……

    五道梁子上堵车,一堵三天三夜。军车的罐头,让饿极了的司机们分光了;高寒,缺氧。那个小战士就那样冻死在脚踏板上,脸上却是个抽象似的笑……

    兵站里的打尖。吃不下去的饭,睡不着的觉,半依着被和枕头,斜盖着皮大衣,迷迷糊糊里眼前飘过一片又一片飞闪的白色精灵。我常常感觉它就是死神逼近呢……

    这偌大的昆仑山啊!这千古不变的昆仑山啊!只要你曾与他相识,就永远不会分别了呢!多少年了?一年又一年,就压在我的心上,矗在我的心上呢。

    说不上有什么留恋。却又是一种永远的怀念。毕竟,我的青春,我的路途,我的岁月,有那样的许多许多年,是它伴着我走的呢!

    那些泥泞,那些坎坷,那些风雨,那些凄苦!

    今天毕竟不同了。

    不要说青藏铁路已经跨盐湖,走戈壁,盘山越岭,从昆仑山通达了拉萨,就是眼前的这条青藏公路,也已旧貌换新颜。柏油路坦平通达,车轮走在上面只有沙沙沙的爽声。路两侧的路基,也明显地感到踏实稳固,不拖泥带水了。出了格尔木好远,仍能看到一片片精心养植的绿树,这在我当年的时代,简直是不能想象。

    愈往上走,昆仑山的严峻愈显现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成斑马纹,美丽异常;更远处的山峰,逶迤出一道银的雪线,而雪线下,昆仑透出了它的铁青、绀紫、墨黑的本色。那一种厚重坚定,让你从心底钦敬。

    在不冻泉,我们停了一下。什么也不为,只为了一次顶礼。

    昆仑雪不是随便落下来的,它既然选择了昆仑,也就选择了洁净,选择了清冽,选择了高尚。泉涌水冷,把手伸进去,掬一捧昆仑雪水,凑近嘴唇,啜饮,让它洗一洗我们浮躁了的良心吧。

    再向上,季节也发生了变化。俗谚说:一天有四季。正是说的这地儿。出格尔木时骄阳万里;过不冻泉后阴云与冷风同时追来;而此刻,我们开始真正地上山的时候,先是小雨,后是小雪,再是小冰雹,夹风而来,飘飘曳曳,窗前车后的连绵不断。你以为你遇上坏天气了?不是,绝对不是。你看,突然,风停雪止,又出来了蓝天万里。这就是昆仑山啊!这就是真正的高大陆!

    刚刚感叹它的蓝天万里,却又来了雨夹雪的坏天了。这昆仑山的气候,谁也不知道它会怎么变呢?正这时候,前面堵了车。路也变得坑坑洼洼不是那么平坦了。一见堵车,我的心情就又像当年那样紧张了起来。小何却不急,很有信心的样子。把车内的音乐开到了一个高度,打发这堵车的时光。我却不行了,下了车,走到另一条准备新建的公路路基上,上前去探探路——

    这里,离昆仑山口已经非常近了,看过去也不过三两公里的样子。但这两三公里的路上,全是大型载重卡车,车上满载着进藏的器械和钢铁。显然是一车大型卡车在前面窝住了,阻挡了这支庞大车队的前行。我看了看,回到车上,建议掉头下山——我对当年的堵车记忆犹新,最怕这种大型车队的堵塞了。小何却不怕,说:没事儿,一会儿就能上去。已经到了这儿了,还怕上不了昆仑山口?

    客随主便。何况,他毕竟比我这远离昆仑的客人对这一条路熟悉。

    果然,上面有一车越野车下来了,小何打开车窗,问他们如何?那司机说:黄花鱼儿,溜边,找缝儿,没问题。

    小何一听,二话没说,挂了档就走。曲曲弯弯,缠缠绕绕,小何真就把这车挤过去了呢!到了昆仑山口西,当年8.1级大地震的巨石石碑前,小何问:老爷子,看不看?我说,当然得看看啊!

    那一道裂痕,从巨大石碑前一直向西南延伸过去。几年过去了,依然让人触目惊心。我默默地祈祷:幸亏是在这里发生了8.1级的大地震。若是发生在内地,不知道将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又带来多大的灾难?

    小何讲起了大地震时候草原上的惊恐状态,牛、马、羊、还有狗全都四处乱跑、惊嘶乱叫……牧人们趴在地上,不明白这一瞬间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联想到今年中国遭遇的这些灾难,冰灾、车祸、地震……在这种世界的第三极的高处,更能够感觉到人类的渺小!好在我们不再喊那些空洞的莫明其妙的口号了。好在我们经历了改革开放,认知了世界,也让世界认知了中国;我们的路,我们的方向,都开始踏踏实实,也比较准确了。

    到达昆仑山口,才知道果然大变了样子。

    当年,我开车路过此处,除了一块水泥碑牌:昆仑山口,海拔4676公尺。其他什么也没有。那苍凉的罡风或南或北地吹过来,都让人心上一片凄凉。

    现在,世界地质公园,昆仑山口的雕塑标志,可可西里国家级动物保护区、为保护藏羚羊献出生命的藏族英雄索南达杰的纪念碑……在此组成一道别致且豪壮的风景小区,让你不能不在此伫立,心中升腾起一股神圣的情感:昆仑山口,人与神互动连接的标志;昆仑山口,让灵魂净化,情感崇高的临界点。

    我在索南达杰的肖像前,在纪念碑的第一层石阶,虔诚地献上一瓶洁净的矿泉水,一些水果,很后悔没有带来一瓶酒。若有,我会拔开瓶塞,绕纪念碑轻轻地深深地一酹!

    小何惊讶我在这么高的海拔地区走来走去,拍照留影,寻石志念,竟然不喘不嘘?

    我笑了,告诉他:这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啊!这毕竟是我年青时常常走过的地方,这次来拜谒寻旧,是为着我的又一个远大的梦呢!

    小何愣了愣,笑了。

    下山的时候,我把朋友们为我准备的两个氧气袋全都打开了。既然上去没用过,那么,就在下山的欢快里多吸一点儿氧气吧。毕竟,人类生长的过程,就是一次氧化的过程呢。

    2008年09月12日(上午)

    当年做“军垦战士”,在格尔木施工一年;后来在工厂跑汽车材料,多次往返格尔木。知道托勒海,知道西大滩,知道大格勒,知道乌图美仁,偏偏不知道在格尔木的西部有一片千年的胡杨林,造就了高原大漠里绝美的风景。倒是这一次在西去列车上,听了一位也是专程来青藏高原旅游的女士介绍,才知道人家远离青海,都知道这片胡杨林,自以为自己是位青海通,却真正的“孤陋寡闻”呢。于是,决定趁此行有暇,去看看这片古木风情。

    去看胡杨林还有一种情愫,恰巧会经过我当年在格尔木施工时住过的地儿。四十年了,旧地重游,不知道会有些什么滋味儿?

    西出市区,那一条刚刚建好的公路平坦宽阔,与当年绝不可以同日而语。车行其上,真可谓风掣电驰,酣畅无比。

    大野金秋,绿已有些残了,但那金色的叶子却分外耀人眼明,竟使那一条条林带辉煌闪亮,心情为之一爽。大野里,那些由东部脑山迁来的移民,正兴致勃勃地驾车驱马向场院里拉庄稼。

    那一座座移动的黄金山,一会儿就垛起了好大好高的城墙般的垛子。不用问,今年准是个好收成呢。车停路边,恰好见一对夫妇正在用铁锹掘土豆儿,那瘦瘦的枝稞下面却是硕果累累。我们同行的几个不由得好奇心重了起来,要求也掘几棵试试,那对夫妇倒是豪爽,忙把铁锹递了过来。我下了力气一掘,居然掘出一个大如小足球似的土豆来,旁边的几颗,也都大如老拳。大家一齐赞不绝口。我边掘边问,知道他们是从民和地区的脑山移民过来的,对这片土地,这边的环境,十二分地满意。说这里的土肥水足,下了种子就打好粮食。

    农民的这几句话,一下子,又把我的记忆扯远——

    当年,山东青年也曾在这里种地。恰逢“十年动乱”,政策与方针都出了偏差。处处闹造反,人人心不安。谁还能够好好种地?浇水,扒开个口子任尔流;施肥,倒在渠口随它走。麦子长得乱七八糟,大野就像个赖痢头,多一片,少一片的,不长麦子,长蒿草的,哪像是田野啊?十几年里,地没种好;人没安心。最后一个集体大返城,人走屋空,只剩了漠风呼啸!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樊光明带海西民族歌舞团去乌图美仁慰问演出,从格尔木到乌图美仁,200公里不到的路程,汽车走了整整一天。这哪是路啊?起伏颠簸,曲折跌宕,大轿车简直无法行走呢。途经拖拉亥,人去屋空的连队驻地,只剩了一些被牧人们拆掉门窗、屋顶的干打垒土墙了。

    我随口吟出:

    这些骷髅般的残墙里,当年,也充满了青春的欢笑与歌声……

    惹得一车年青的民族歌舞演员全都大笑了。而我,却真的有泪在心上流呢。

    政策,政策。政策是国计民生的生命底线啊!

    若是那时候,不是让山东青年遥遥八千里来这里拓荒种地,而只需将青海东部脑山挣扎在贫困线以下的农民迁移过来,用建设军垦农场三分之一的投资扶持这些移民,我们会获得多大的收获,解困多少家庭啊?

    那一条弯弯路,不仅仅是回头,甚至是倒退!

    车至老三团五连,我让小何停了车——这是我当年的工程团十一连,为格尔木机场筛了一年沙子的地方,也就是从这儿,我调往地方,从此离开了农建师——那些当年的小白杨树,已高耸入云,农田也跨越了公路向南,拓进了戈壁滩,一片丰收景象。只有房子,仍然是当年的老房子,残破、土旧,纪录着四十年的“一贯制”,一点儿也没有更新。为什么改革开放的东风没有把这里吹醒?到底是谁,仍然将这里遗忘?心中万般感慨,我掏出手机,向青岛当年在这里一起“战斗”过的老同学挂了一个电话……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物非人亦非,不胜唏嘘矣!

    车近胡杨林,叫人眼前一亮。这片胡杨林位于阿尔顿曲克草原的西北部,因为一条季节河——托勒黑河——的滋润而自然长成。

    远远望去,正是九月,胡杨林已变作淡金色的林带,背后是长长的沙山线,眼前是流水粼粼,这托勒黑河河畔,芦苇摇曳,红柳青青,美丽得动人。

    来前我上网查了一下资料:胡杨这种树既耐高温又耐寒,可在正负39度的气温条件下生存;它特别耐干旱,在降水50毫米以下的条件中也能生长;它更耐盐碱,抗风沙,可抵御每秒26米的大风。它自然生长、自然生成了天然的绿洲,是亚洲荒漠平原丘陵中分布最广的乔木树种之一。

    世界上的胡杨林主要分布在地中海周围和我国等20个国家。我国的胡杨主要分布在新疆、内蒙古、青海、甘肃和宁夏5个省区境内,新疆的胡杨面积占全国的91.1%,而塔里木河流域的胡杨林就占我国分布总面积的89.1%。内蒙古的额济纳旗也是胡杨生长比较集中的地方。在荒漠和沙地上,胡杨是唯一能天然成林的树种。这种树已经有300万到600万年的历史。胡杨根系可长达15米,向四周蔓延,为了在极端干旱的环境里吸收到水分,它可深入到地下13米左右。于是,在这海拔2730公尺的高原上,有这样一片中国最高地区的胡杨林,它造成了格尔木地区难得的一道奇特风景。

    我沿着一条人为走出来的小路,向这片胡杨林走去,小路走到河边,没入了滚滚流淌的河水中。正是季节河有大水的时候,不能再向这片胡杨林走去。有些遗憾,也有些庆幸。正是这一种距离,使这片胡杨林让人看得更仔细,也思想得更深呢。

    胡杨,很像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我的少数民族兄弟们,无论是藏族、蒙古族、还是哈萨克族的兄弟们,他们都是长年生活在这种比较艰苦的环境里。但他们顽强,他们勇敢,他们能够和这严酷的环境做最卓绝的斗争!正是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与开拓,才固守了我们的这大片疆土,繁荣了我们的高原大漠戈壁绿洲。

    我没能走得更近,去亲近这片难得的胡杨林,但就这样地瞩望着它们,看着它们在秋日高原的阳光下,渲染出的这一片淡金,这一片美丽,这一片奇异,这一片蓬勃,也让我深深感动和震动!

    胡杨林,你是一种生命的力量的象征;也是一句哲言,“生命必须奋斗!”书写在雪域高原,荒漠大地,发人深省。

    2008年09月12日(下午)

    天曙作为主人,那一份儿尽心与周到,实在是让我感慨万分。

    从胡杨林归来,吃过午饭,他立刻提议:去“大钾”看看。他知道我曾经在那片盐湖上住过一段短暂时间。既然是故地重游,能走的地儿,能看的风景,能寻的记忆,理应就该尽量多一点儿呢。我当然同意。这次重返柴达木,想要的正是信息。信息量越多,对于我将来的“大书”越有益处。我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就搭车去了“大钾”。

    所谓“大钾”,就是最早的国营察尔汗钾肥厂。改革开放之前,它是莽莽盐湖上惟一的钾肥厂。也是当年靠几口铁锅闹革命的主儿。这三十年来,当民营的,私企的公司也进驻到察尔汗盐湖上“采金挖银”的时候,它仍以它独有的运营方式,与这些小公司、小厂矿竞争着,发展着,壮大着。

    四十年前,我在这片盐湖上住过;三十年前,我常常路过这片盐湖。也曾张望它的风景,也曾感叹它的奇异,但从未深入地了解过它的奇妙与旷大。这一次,可真是大开眼界。

    首先,是它现代化的厂房与现代化的采盐船,在这薄薄的一层盐壳上,何以能建成这样庞大的现代化厂房与机械设备呢?还有那盐田,镜子面儿似的望不到边,采盐船像童话里的精灵,在遥远的湖影天光中工作着,看过去,真是如画如诗如梦啊!同行的几位朋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忙着跳到湖边盐畔照相留影。我却慨叹这真是改革开放才能带来的奇观!依然记得当年农垦战士们在钾肥厂劳动的场面,那种笨重的手工劳动,用钢钎凿开盐壳,用铁捅捞取卤水,用地排车运送盐矿。一个个跑得热汗淋漓,喘得气嘘如牛,而一天的劳动值却低得不堪细算细数。这种巨变,如果不曾亲身经历,恐怕就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三十年来,我们所走过的、跨越的道路!

    特别是他们的盐湖博物馆,让人眼前一亮。且不说在这盐湖上盖出这么漂亮的建筑,装修得如此堂皇,仅你进入大厅,它那千奇百怪的盐的结晶体,就让你感觉进入了童话世界,目不暇接。那大大的一个用盐雕刻的“盐”字,一人多高,晶莹灿烂,镶嵌在绿天鹅绒衬底的华美框架里,让人肃然!

    在朋友们忙着摄影,珍存下那些美丽盐晶体的时候,我细细地读了关于察尔汗盐湖的历史:察尔汗盐湖位于青海西部的柴达木盆地,是中国最大的盐湖,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内陆盐湖之一,距西宁750公里。盐湖东西长160多公里,南北宽20—40公里,盐层厚约为2—20米,面积5800平方公里,海拔2670米。湖中储藏着500亿吨以上的氯化钠,可供全世界的人食用1000年。还出产闻名于世的光卤石,它晶莹透亮,十分可爱。伴生着镁、锂、硼、碘等多种矿产,钾盐资源极为丰富。2003年,国家为察尔汗盐湖的百万吨工程投资26个亿;2005年,国土资源部批准建立察尔汗盐湖为我国首批国家矿山公园。1958年,柴达木的先行开拓者们,用几口大锅奠定了察尔汗钾肥厂的最初地标;前三十年,包括已经开始改革开放的前十年在内,察尔汗钾肥厂还在艰难的基数上缓慢前行,而从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党的改革方向更坚定、更踏实的那一个时代起,察尔汗,柴达木,青海省,就以几何基数在飞跃发展着了!

    这一种变化积蓄了许多年。

    这一种变化等待了许多年。

    这一种变化梦想了许多年。

    但当它真正腾起准备飞跃的时刻,就像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腾起飞跃一样,势不可挡!

    应博物馆负责人的邀请,我在八尺“徽宣”上写了四个大字:潜龙西起。

    潜龙西起,这也是我这一次重返柴达木的最深刻地感悟与印象。

    在中国的西部,在青藏高原这片高大陆上,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被媒体盛传的聚宝盆——柴达木盆地,真正如一条潜伏多年的金龙,终于在祖国的一片经济大好的形势下,她准备跃身腾飞了!

    我为我的第二故乡,我的永远的柴达木,祝福,并深深祈祷!

    我为在我的第二故乡依旧战斗着,生活着,创造着的柴达木人,祈祷并深深祝福!

    2009年03月15日完成于青岛超锐楼上看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