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侯巴:从放羊娃到副省长

    程起骏

    1965年冬天的一个早上,都兰县委组织部长领着一位藏族青年,走进了县人委农牧科的办公室,给大家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县委农牧部副部长希侯巴同志。” 希侯巴身着一件很旧的羊皮藏袍,个头不高,敦厚结实,堪称虎背熊腰。“察日夏”羔皮帽边下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以真挚友善的眼神打量着我们几个部下,并一一握手。他的手劲很大,掌心粗得像磨石。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是,这位领导更像是一位朴实精干的牧民。粗豪的外貌中,却透出一种焕然大气。

    希侯巴从副部长到县委副书记,主管农牧口,他的大部分工作地点在农村牧区。因此,我多年跟随他进昆仑、入大漠、访农舍、串帐房,共同经历了几多风风雨雨,结下了一种同志加朋友的情谊。他的精神风貌、思想品德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现就我亲身经历的几件事,作一表叙,虽属挂一漏万,但也能见其人之一斑。

    敢于实事求是的人

    “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在政界中人人亦知,也是从政的要旨。故编在书上,印在纸上,刻在墙上。但在社会实践中,特别是六十年代初的社会大背景下,要做到实事求是却并不容易,这中间的原委人人心知肚明。要想实事求是,需要勇气和决心,只有心中确实装着人民疾苦的人,敢于为民请命的人,也才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

    1966年的冬天,希侯巴已任副县长之职。我随他去省上开会。会议主题是总结当年工作,安排下年任务。临近结束,突然增加了追加粮食征购任务的议题。最后在西宁宾馆小礼堂召开大会,各县负责人在大会上作表态性发言,前面发言的几位县领导都表示“要克服困难,努力完成任务”。而东部一位农业大县的书记慷慨激昂地表示:“向省委保证!坚决超额完成追加的粮食征购任务”。获得了领导带头的热烈鼓掌;轮到希侯巴发言,他语气平稳地反映了当年都兰县的农业生产情况,说遭了旱灾,收成大不如上年,征购任务没变,群众口粮已从450斤减到400斤,磨成面,每天口粮不够一斤,这对劳动强度大,又无其它副食相补的农民来说,实在不够吃,再增加征购任务,就只能动农民的口粮。他的这番发言,使与会领导和全体人员大感意外,全场顿时哑然无声。一位领导当场开导他,但希侯巴直面训戒,坚持已见。弄得会场气氛有些紧张。另一位领导插言解围,会议才就此结束。会后有关领导叫他去做“个别操练”。但他始终没有松口。事后他心情沉重地对我说:“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要不就真得搞农口夺食。”

    按他当时的职务级别,省委下达的任务,他只管领受下来,然后向县委如实汇报,即可交差,其他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他出身牧民,在农村牧区工作多年,深知当时的情况,口粮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他要坚守,这也是他做人做官的底线。最后的结果是省上下调了都兰的追加任务,具体数字已忘记了。但这件事我铭记在心,至今难忘。顺便说一句,那位慷慨陈词的大书记,因为征购太过头,把群众柜子里的面粉挖出来凑数。第二年夏,那个县的农民大批逃荒讨饭,他本人也得了一个“挖面书记”的名号。当地农民对他的“善举”至今牢记在心,念念不忘。

    坚持原则的做人理念

    解放初期,青海牧区实行“不分不斗,不划阶级成份,牧工牧主两利”的政策。党中央的这项英明政策,使极贫极弱的牧区社会经济迅速发展,各方收益,特别是广大贫苦牧民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但从“文革”开始,又要重新划定成份。在当时,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都兰地区自然也要贯彻执行。希侯巴被任命为沟里乡“划定”工作队的队长,率领工作队进入沟里乡,笔者任队部秘书。

    在当时的形势下,阶级斗争的弦拧得越来越紧。什么“宁左勿右,左是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等理论,在一些人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希侯巴认为这种观点和议论有悖于党的一贯主张,在划定阶级成份这样的重大政治工作中,更需要按党的政策办事。所以他在工作队和公社党委扩大会议上,再三强调:“划成什么成份,对一个人和他的家庭来说,可是影响一生一世甚至子孙后代的大事,一定要慎重。深入调查研究,吃透政策,绝不能错划一个人。”对于“可划可不划者,一般不上划”的政策一定要应用好。

    在他的主持下,沟里划定阶级成份的工作进行的稳妥扎实,没有返工现象,得到了县委的表扬。其中有关牧民青措的成份,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工作队进驻之前,各乡实际上已做了这方面的工作,青措被内定为富牧(相当富农)。工作队进村不久,就有人反映,青措有不满党的言论,还在帐房中不挂毛主席的宝像,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希侯巴叫工作组组长杨本甲和我去做调查落实工作,行前又对我俩做了有关政策的叮嘱。再三强调,剥削量和不满言论是两个概念,要分别搞清楚,不要相互影响,更不要先入为主。

    我俩骑马走了多半天,才到达青措的帐房。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寡妇,但有三个小女孩,最小的只有一岁多,最大的也才十一岁。她的帐篷小的不能再小,生活用品也少的不能再少,真看不出她“富”在何处。她心直口快,还没等茶烧开,她就“瓦盆里倒核桃”似地说出了过日子的艰辛。她说,我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可队里把我安排到最高最远的草场上来“改造”。顾了牲口,顾不上孩子,这里狼多,隔三岔五地围着畜圈要吃羊。我的手里只有一个“果列郭里”,她拿给我们看,原来是一件类似绳镖的打击器。又说,本来还有一只手电筒。还能吓狼,可电池没电了。狼也欺我是个女人,前天晚上就在我的眼前咬死了一只羊。我给队里干部反映了几次,不但没人管,还说我的态度不端正,不好好改造。这女人说得语气激愤,但并无乞求之意,是个个性倔强的人。

    当我们问她为啥不挂毛主席宝像的事,她却突然哭了起来,说:“毛主席的大像框我有哩,在冬窝子上,搬帐房时我怕碰碎了,没敢带上,但小的像还是带来了。她从帐房杆子上拿下一个红布袋,里面装着一面用红布包着的毛主席像。她说,这两天常下雨,怕淋湿了,就没打开。她抹干眼泪说,有人想欺辱我,我不同意,他就到处说我的坏话。

    “宝像”和“不满言论”之事基本调查清楚了,晚上我俩详细了解她家解放前三年和后三年的剥削量,她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剥削对象”,原来是她母亲的新表侄,是个孤儿。母亲在时,吃住她家,帮她娘俩放羊帮工。说这人还在秀毛大队,她叫我们去调查,这些情况我们都做了详细的笔录。

    夜深了,她拿了一张山羊皮去羊圈睡觉,叫我俩睡在帐房。临走时,她摸了摸大女儿的头说:“央吉,今晚上有两位阿爸在,你们就好好睡一觉吧。”到半夜时分,一声长长的狼嚎声惊醒了我和杨本甲。我俩立即披衣出外,天地黑得像个锅,惟见青措站在羊圈的短墙上,手舞绳镖呼呼作响,并不停地大声呵斥着,但看不见狼在何处?我俩也大声吼喊,抛出了几个满把石,狼嚎声才逐渐远去。我俩心情沉重,一夜再没来瞌睡。

    我们回来后向希侯巴作了如实的汇报。只见他的眼中透出了少有的恼意,连中午饭没吃,骑马去了青措的那个队。最后,终于搞清了青措的所有问题,青措被下划为中牧,帐房也搬下了高山。

    划成份的事,文革后被全盘否定,但这件事使我沉思了很长时间。“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句人人会说的命题,也要看情况而定。

    为民族的文化事业和牧区稳定到处奔走

    1977年,希侯巴当选为中共十一届中央委员、青海省副省长兼省民委主任。官做得很大了,但这位放羊娃出身的人,他的心一直和广大群众的心连在一起,群众的疾苦他始终装在心间。

    当时牧区的各项建设比较滞后,广大牧民群众行路难、上学难、看病难……这些困难他最为了解,也最为关切。他深入各地,调查研究,多方呼吁,四处奔走,办了很多有意义的实事,此处难以详说,只挑其中的三件事作一叙说。

    藏医学精深博大,历史悠久。但是藏医学又与藏传佛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所以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青海的藏医学正处在自然消亡之中,希侯巴是建立青海藏医院的主要倡导者之一。在他的多次提议和坚持下,终于得到了中央有关部门和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支持,同意创建青海藏医院。万事开头难,最早的藏医院只在西宁尕庄租了几间平房,藏医人才不少,但当时的情况下,大都散落在广大农村牧区,有的僧医还俗放羊、种地,有的改行干裁缝、搞副业。希侯巴跑遍青海各地,搜寻了一批身怀绝技的藏医人才。不少人到西宁身无分文,也无处居住。这些人白天在藏医院上班,看病制药,晚上就吃住在希侯巴家中。我亲眼看到他家的客厅、走廊铺满青毡,最多时有九位“曼巴”吃住在他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后来藏医院盖了宿舍,这种局面才有所改变。藏医院也逐渐走向正规。

    现在青海藏医院已成为国内外知名的藏医高等学府,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藏医专家和医生。科研成果累累,藏医学文化得到了发扬光大,为青海的医疗事业作出了独特的一份贡献。

    电影是广大牧民最喜爱的文化品类,也是教育群众最得力的媒体之一。但当时绝大多数电影产品,特别是文艺类的电影一律是汉语道白,这对多数不懂汉语的藏族群众来说,实在是一件窝心之事。希侯巴最能理解群众的心意,他多次进京,上访有关部门,专门反映这一事关千万牧民群众文化生活的大事,最终得到中央、省上的支持。1980年在省电影公司译制科的基础上,成立了青海电影译制厂,还从中央调来专用器材和专业人员。这个专门为青海藏族文化事业服务的机构,迅速发展壮大,日新月异。满足了广大牧民群众的精神诉求。先后得到了国务院及国家民委、中央宣传部、文化部、全国文联等部门的十多次奖励,成为青海少数民族文化产业发展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牌。

    希侯巴作为副省长,他所到之处都讲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他讲得联系实际亲切生动,绝少官话套话大话,所以能够深入人心,不少藏族群众把他的讲话录音保留至今。

    他也是一位维护团结稳定的身体力行者。1979年6月,黄南州泽库县宁秀公社和甘肃玛曲县发生了重大草原纠纷。省上命他为青海一方的代表,带队赴宁秀加以解决。他日夜奔跑,深入到双方当事人的帐房,做干部、群众和民族宗教界人士的思想工作。“讲解政策,弄明真相,提出建议,共同协商”,诚心所至,金石为开。经过十五天的艰苦努力工作,特别是在嘉木样、贡唐两位活佛的鼎力相助下,终于和甘肃一方,圆满地解决了这起极为复杂的草原纠纷。希侯巴十五天衣不解体,大部分时间住在帐房中。回来后才发现虱子、虮子已在他的内衣中安营扎寨了。

    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瞥━━如秋水蓝天

    希侯巴出生在热水乡扎玛日村的一个贫苦牧民家中。父亲早逝,因此,他七岁时就帮富人家放羊,很早就经历了人生的坎坷。1951年,人民政府保送他去民族公学读书。三年的学习期间,他刻苦用功,成绩优良,不但掌握了汉藏文字,还学会了一口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更重要的是树立了要为民办实事,不为自身谋私利的人生理念;他无论走到哪里,工作对象是那个民族,他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群众都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他的子女众多,其中有一位残疾人,妻子没有工作而且多病,但他一生清廉,说他清贫一生也绝不为过。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去他扎玛日的家中,那是三间土担梁的低矮小屋,坑上铺着几条旧青毡,兴时的家俱,只有一件做工粗糙的五斗柜,这与一个普通牧民的家景没有任何区别。我曾建议他把妻子安排到“家属创业队”,挣几个钱以补家用。他说,有的同志比我更困难,就算了吧。他烟酒不沾,常年穿着一件旧军装,下乡总是那身旧藏袍。就这样,他还是入不敷出,多次向亲友借钱就急,但从不向组织上说穷伸手。这样的好官本来是能为百姓做很多好事的,但世事难料,他在五十岁时,就匆匆而去,令人神伤。

    1984年9月20日天快黑时,县委书记宽太加同志突然通知我:“老程,西宁来了电话,希侯巴病得很重,我们连夜下西宁吧!”同去的还有民政局长丁尕。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默默无言,就连平时最爱说笑的司机小潘也一声不吭。宽书记和希侯巴是一个部落的人,从小就在一起,情同弟兄,后来又一起工作,志同道合,此刻的心情自然十分悲伤。

    丁尕是一位壮实的蒙古汉子。当他明白了此行的原因时,突然呜咽着,喃喃自语:“你好苦吃了,别人没吃得你吃了……”他的自语无人应对,但我却知道他说得“好苦”所指。

    那是1971年冬,都兰遭数十年不遇的大雪灾。受灾最重的是蒙古族香加乡和藏族沟里乡。县上成立了抗灾保畜指挥部,指挥部设在香日德镇,希侯巴任总指挥,丁尕和我是指挥部的工作人员。

    那可是一场真正的与天老爷的战斗。连下了几天的大雪仍然是停停下下,没完没了。那时只有手摇电话,通到两个乡的乡政府,下面的情况无法及时全面的反映上来。希侯巴把工作人员都打发到第一线,只留我在他身边搞综合。临时从各单位抽调的几辆大卡车,日夜不停地往灾区送饲草、饮料和口粮。希侯巴每天守在电话机前,一直到深夜。再三叮嘱车要装满装足。说了不算,他每天一大早就守在路边,看着每一辆车在他面前通过,每次他都要紧握司机的手,说上几句暖心的嘱托话。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老觉得他那神态语气,好像这些司机要去救他老爸老妈的命。

    有一天,先已进点的丁尕带来了一张纸条,说他在的那个牧业点是重灾区,病人一大片,烧的也没有了,有人已在烧驮鞍做饭。希侯巴立即决定亲自去看看,他叫上一位乡干事作向导。我们骑马走在茫茫的雪野上,大雪已封了山,路在何方?连向导也十分为难。此时,满天大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那阵势不是在下雪,而是在倒雪。寒风挟着雪片打在脸上,如刀割一样渗痛,在没膝的深雪中,我们跌跌撞撞,二十公里路走了三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蒙古族老乡们从各自的毡包中走出来迎接我们,带头的是丁尕。他埋怨地说:“希书记,你派个人来就成了呗,你看你的脸都冻青了!” 希侯巴和群众一一握手道辛苦,有的老人和妇女流着眼泪说个不停,希侯巴一脸酸楚,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通知召开户主会议。他走进毡包,还没坐定就伸手向胸口摸去,我以为他是要掏笔记本,谁知他却掏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冰疙瘩,放在炒面匣子上。丁尕惊奇地问:“希书记,你拿出得是啥东西?”希侯巴笑着说:“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一点小礼物,瓜子不饱人的个心么。”满毡包的人都被他的话惹笑了。原来,他穿得军大衣第一扣子丢了,领口敞着,雪钻进了他的胸口结成了冰团。一心赶路的他竟然浑然不觉。丁尕感动地说:“啊!从雪灾来临,我们已忘记了笑,希书记你一来,这不大家又会笑了。”

    希侯巴以他特有的工作作风,简单明快,直奔要害,作出了几条决定。其中一条是他亲自给县医院领导写了一封信,要求派出十名医生,带上足够的治感冒、冻疮的药,限时进入各重点灾区。在他的有力领导下,八方支援,团结奋斗,很快就缓解了灾区的形势。我知道此刻的丁尕一定是在回忆这段极为艰苦的日日夜夜。

    吉普车不停地奔了一夜,第二天早八点,我们站在希侯巴的病榻前。他的妻子诺巴泪汪汪地说:“人已昏迷不醒两天了,就等你们来哩。”希侯巴面孔十分消瘦,双目紧闭。宽太加靠近他的耳旁,轻身叫了几声,也许“娘家人”的声音具有特殊的力量。希侯巴终于睁开了双眼。宽太加便说:“丁尕、老程我们看你来了。”希侯巴的眼光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并努力做了一个点头的姿势。就慢慢地闭上眼睛。站在后面的医生说:“人已去了。”

    此时,病房中无声无息,此前也没来得及握手话别,更无豪言壮语留世,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事后,我根据宽书记的所托,帮诺马料理后事。这时才发现希侯巴竟没有一份钱的积蓄。一个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记着他的月工资240元,他借亲戚朋友的三笔债,共计2800元。其中两笔后面注明:年底还清。桌椅沙发都是公家配备的,最高档的家俱是那件“老资格”的五斗柜,另有大小不一的几只旧木箱。一位现职副省长,清贫如此,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

    他就这样走了。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瞥,眼神是那样的澄澈清亮,如秋水蓝天,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