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映像: 当代西方经典女性电影叙事研究

     王菲

    “他者”一词是由法国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作品《第二性》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她指出:“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她们并没有本真地自我确定为主体。”她认为,女性之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是作为男性中心文化的“他者”而被建构的,是男性主体的客体,扮演着父权制社会给予她们的规定性角色。[1]早期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以及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他者”这个概念经常被引入女性电影的分析视角,女性电影理论家分析了过去在父权制社会背景下拍摄的电影,其中的女性或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或是男性审美标准下的女性形象,而不是以“她”为主体视角的描述,女性的主体意识在男性中心文化中处于压抑的状态。

    随着女权运动影响的延伸,女性电影受到的关注度也在不断提高。女性电影通过书写女性的生活故事,从女性主义的视角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外部世界,以女性情怀来关注和关心女性的生存状态,它颠覆了传统以男性为叙事主体的话语体系,在呈现方式上更加突出女性特征,在独立的话语体系中,以女性话题为创作视角,来叙述女性的真实生活状态,从而改变了女性被书写的命运,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如何自我书写。

    女性电影研究者会关注电影制作者的创作视角,即女性意识的表达,乔以钢认为,女性意识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2]。女性电影立足于女性主义立场,以女性为叙述主人公,从女性视角出发,通过细致的内心描述,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

    本文尝试从三部当代西方女性电影入手,通过分析影片在性别问题处理上的文化尝试,探讨女性意识在影片中的呈现方式。

    一、《刺猬的优雅》

    《刺猬的优雅》是根据法国小说家妙莉叶·芭贝里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由80后女导演莫娜·阿查切执导,于2009年7月在法国上映。影片的主角是巴黎一所高级公寓的门房勒妮和一名11岁的天才女孩帕洛玛,公寓里住着的都是过着荒诞、虚伪生活的上层社会人士,而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两位女主人公则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享受着不被打扰的精神生活,像刺猬一般抗拒外面的世界。

    (一)女性视角

    影片一开始便出现这位来自富人家庭的11岁女孩帕洛玛用摄像机记录她周边的生活状态,她对生命的意义产生怀疑,认为生命毫无意义,很多人的生命荒诞不经,于是计划在12岁生日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整部影片不时穿插帕洛玛充满哲学深意的独白,借助摄像机镜头的捕捉,帕洛玛将她在这座公寓里的所见所闻记录并表达出来。在帕洛玛的镜头下,爸爸忙于政治仕途,妈妈拥有博士文憑,但是精神空虚,姐姐虚伪自私、有野心,目中无人。她看透了精英家庭浮华外在的本质,她敢于在上流社交宴会上纠正客人的错误,常常在角落里思考生命的价值,用画笔描绘她眼中的真实世界。

    而公寓里的门房勒妮,一位长相普通的中年妇女,密室里却收藏了大量书籍,她安于独处和阅读,以研究弗洛伊德、胡塞尔现象等为乐,但她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一秘密,制造出“门房”该有的生活模样,却不知她的善良和优雅的举止被帕洛玛看在眼里,也被她的摄像机记录了下来。整个公寓里的人都恪守自己的阶层,并试图维持表面的身份,而实质上,却和内在精神世界完全颠倒。

    影片并没有像小说原著那样把所有情节线索都交代清楚,而是选择了片段性的描述,体现了日常生活表象的偶然无序以及观点的有限,但所有情节之间又是相互依存的。影片多处出现帕洛玛摄像机镜头中的画面,没有选择用固定镜头的大全景来客观呈现,而采用一个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女性视角去经历和感受镜头中的人物性格和生活状态,以及记录者在此过程中的感触和体会,这种具有参与性的动态镜头表达也让镜头前后的人物之间产生互动和交流。

    (二)女性生命价值的思考

    影片中的小女孩帕洛玛之所以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因为她在周围人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荒诞不经,上流社会的虚伪自私以及内心空虚,她害怕自己会重复这样的生活模式,变成“鱼缸里的金鱼”,于是选择尽早逃离。她对“死亡”有别样的理解,在她看来,重要的不是死亡本身,也不是在哪个年龄死亡,而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我们正在做什么。她希望自己拥有更多深刻的思想,来净化自己的灵魂。而最后让帕洛玛放弃轻生念头的也正是源于她与门房勒妮的相知,勒妮社会地位低下,但阅读无数书籍,拥有深刻的哲学思想和简单朴实的生活,这些都对帕洛玛的认知产生了冲击,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价值。

    门房勒妮是生命的外在表现和内在价值的矛盾体,她对哲学思想有深刻的见解,对电影艺术有独特的情感,而这些与她表面维持的生活状态完全相反,她像刺猬一样抗拒别人侵入自己的领地,但同时又保持优雅的举止,这种因内在思想而散发出来的优雅气息正是她的“秘密”被人发现的突破口。事实上,她是善良的,她拥有高贵的灵魂和精神旨趣。而这一切却在她刚刚获得情感依靠的第二天嘎然而止,她被撞身亡。知道勒妮藏书密室的只有两个人,而在其他人眼里,她依旧是那个门房,被车撞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门房而已,就像当初她同为门房的丈夫去世一样得不到重视。但是,她生前的存在至少对两个人产生了重要影响。对帕洛玛来说,勒妮让她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并放弃了轻生的想法;对于小津格朗而言,勒妮和他之间因为相同旨趣而产生了亲密关系,让他们从相遇到相知,再到最后突如其来的分离,在他心里制造了巨大的情感冲击力。生命无常,情感关系的偶然发生以及突然终止,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对生命价值的解读。

    二、《裸色告白》

    此片于2012年上映,由朱丽叶·比诺什主演,影片主要讲述一位知名女性杂志记者安在采访完两位援交女大学生之后,自己内心的欲望也在原本忙乱的生活状态中得以激发。电影并没有针对社会问题进行剖析,探讨更多的是女性内心的孤独和欲求。

    (一)女性的自我描述

    通过女记者的访谈,巴黎援交女孩的生活图景逐渐展开。影片中的两位女大学生描述自己选择援交的原因以及部分细节,根据她们的描述,她们都是迫于生活的拮据而选择用身体来做交易,当安问她们会不会因为这种选择还产生自卑感,她们的回答是否定的,相反,她们的眼神中还流露出一丝骄傲。对她们而言,这是她们利用自己身体的方式,这是她们身体价值的体现。而安在撰写稿件的过程中,或许只是还原了女孩的陈述,或许也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象,在记录和幻想中似乎唤醒了自己作为女性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女性从被讲述者变为讲述者,在整个过程中,男性变成被描述的对象,从而消解了男性的魅力,男性最终被去神秘化。

    (二)女性对身体的控制

    波伏娃曾把身体比做一个场所,而这个场所的意义由社会赋予,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性。女性的身体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而只是一个场所,它的价值体现在女性身体的表现,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体现怎样的价值观和生存状态,都跟这个场所中的表现关系密切。

    影片中的两位女学生,通过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物质生活的改善,于她们而言,这是她们与自己身体的相处模式,认为她们属于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付不起房租,学业艰难,唯有身体属于她们可以控制的范围。与此同时,她们的身体又不完全受控于她们自己,而只是男性消费的对象,被无所不在的“男性凝视”所控制,对她们而言,只能自我物化,满足男性凝视的需要。

    而身为中产阶级的成功女性安,在倾听年轻女孩描述的过程中,深切感受到年轻身体的美好和诱惑,而自己已到中年,在宽松的睡衣包裹之下,可见身形已然发福走样,于是安开始关注体重,并开始锻炼身体,于她而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走向衰老,但她试图改善身体的模样。影片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展现她不断涌动的欲望,从而颠覆了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想象的能指”。当安在准备换装迎接丈夫的上司时,她选择了一件突显自己身材优势的性感服装,按照男性喜欢的样子装扮自己,她想通过自己的身体魅力进入男性世界,而此时,她不再只是事业成功的独立女性,而是回归到两性秩序当中,需要他者来填补缺失的世界。看着对面彬彬有礼、侃侃而谈的丈夫们,她的思绪开始游离,把他们都想象成援交少女的客人,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她内心矛盾,带着愤怒和无奈离席,试图摆脱男性目光的束缚,也暗示了对男性世界的失望以及对男性权力的挑战。这一刻的爆发换来了第二天清晨一如往常的平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影片无法摆脱男性的影响,男性始终是话题的中心,但整部影片带有明显的女性色彩,对于女性欲望的真实表现以及人性内在表现都有较为深刻的表达。

    三、《钢琴课》

    此片于1993年上映,由霍利·亨特及哈维·凯特尔主演。影片的女主角艾达6岁以后便不再开口说话,她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通过弹奏钢琴来表达,钢琴是她与外界交流的方式。

    (一)女性情感世界的力量

    艾达虽然有语言障碍,但是她的内心像大海,澎湃、深沉,充满力量和激情。艾达失去钢琴后,她在桌面上画出琴键并沉醉在模拟弹奏的喜悦中,斯图尔无法理解,甚至认为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对于艾达来说,琴声就是她的语言,她通过弹琴,完成了与这个世界的交流,她的内心世界是完整富足的,不需要借助外界的力量来填充自己的情感世界,但是贝因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状态。

    艾达吸引贝因的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她的琴声,不如说是她在弹琴过程中沉醉其中的状态,这种内心的激情打动了他。而贝因之所以能赢得艾达的芳心,也是因为贝因在艾达弹奏钢琴的过程中通过肢体动作和言语,一点一点进入她的内心,打开了她内心的情欲,渐渐地,艾达的情感世界已经不能自足,她的内心对情感的需求不断累积,她甚至拔掉一根琴键来表达对贝因的爱意,因为此时她已经找到了情感的寄托,而最后她主动将钢琴沉入海底,也暗示艾达已经找到了与这个世界连接和沟通的方式,琴声的“语言”地位自此消失。

    (二)女性的自我认同

    患有语言障碍的艾达在情感世界一直是完满自足的,她没有因性别差异而带来的匮乏感而与世界隔离。在这个时期,艾达的自我认同感的建立主要来自于钢琴,琴声填充了她内心的自尊和自信。与贝因相识之后,艾达的激情得以释放,隐藏在心底的强烈情感得到回应。艾达被斯图尔砍断手指之后,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变得有所欠缺,内心的自足情感世界不复存在,成为两性关系中的匮乏者,而贝因可以填补这一匮乏。

    当贝因问艾达是否爱他,她把目光转向旁边的镜子,这时候她看到的自己也是贝因眼中的她,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她的世界不再完整,而需要贝因来补足这个世界。在影片的结尾,艾达放弃了钢琴,获得了重生,她试着练习发声,试图进入正常的两性秩序,她内心的情感已不再需要借助钢琴来表达,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式也在发生改变,而这个时期的艾达,她的自我认同感则是建立在作为一名女性,一个妻子的身份之上。如果说影片中的艾达丈夫斯图尔试图通过资本积累来强化自我认同,那么艾达则通过回归两性秩序而完成自我认同的转变。虽然作为女性电影,将故事的结局处理为两性秩序的回归会引起部分人的质疑,但影片更多引起的还是共鸣和喜爱。[3]

    结语

    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女性电影中表现为对传统女性形象的解构,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对自我角色的定位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当代西方女性电影注重女性的生活经历,包括女性对社会、生命以及情感的思考,强调女性经验的重新建構。[4]女性电影不只是反映女性生活或情感经历,表现其喜怒哀乐的电影,而更多的是要关注影片是否站在女性的立场去讲述故事,从女性的视角表现她们的生活状态,表达她们的内在思想和欲望,以及她们的挣扎和矛盾,坚持或妥协,沉默或爆发。无论身处什么样的时代或环境,女性的情感需求,女性的自我救赎,女性的自我认同,以及女性的生命价值探讨等等都应该成为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女性电影最具普遍意义的话题。

    参考文献:

    [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第二性[M].郑克鲁,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12.

    [2]乔以钢.多彩的旋律[M].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07:150.

    [3]程远征.另一面镜子:那些女性和那些电影[M]. 北京:龙门书局, 2012:32-42.

    [4]王蕾.女性主义叙事学与当代美国女性电影[ J ].电影文学, 2016(01):32-33.

    【作者简介】 王 ? ? 菲,女,安徽合肥人,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跨文化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