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定义中的殊相与共相

    史宁中

    提要;本文尝试用现代的语言和概念评析公孙龙子的《指物论》,从而讨论中国古代对于定义的把握,特别是对于定义中殊相和共相的把握。由于定义是深刻思维的基础,因此,本文所讨论的本质问题是:在中国古代,是否在存过进行深刻思维的基础。

    关键词:公孙龙子《指物论》殊相共相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许多西方学者认为,一些东方学者也认为,在古代中国没有人对思维方法论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因此也没有形成固定的思维方法论的体系。我原则上是不赞成这个说法的,并且在那篇文章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本文希望通过对公孙龙子的著作《指物论》的评析,讨论中国古代先哲们是如何把握定义的。因为定义是进行深刻思维的基础,因此,这篇文章是在讨论一个重要命题:中国古代进行深刻思维的基础是否存在。在这里,我们所说的定义是指:揭示思维对象内涵的逻辑方法。

    公孙龙是战国时期的赵国人,据说当过平原君的客卿,生卒年大约是公元前320至前250年,是荀子(约公元前305至235年)同时代的人。公孙龙因为提出“白马非马”和“坚白论”而闻名于世。据他的弟子说,公孙龙之所以提出这些论述,是因为他对当时“名实混淆”的现象不满。公孙龙有6篇著作流传下来,合编为《公孙龙子》。我认为,其中《指物论》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这篇文章详细地讨论了定义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如“殊相”和“共相”的问题。因此可以认为,《指物论》是中国古代讨论形而上学的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指物论》这篇文章是很难理解的,甚至有些学者认为:《公孙龙子》是诸子的书中最难读的一本,而《指物论》又是《公孙龙子》中最难读的一篇。正因为如此,对于《指物论》中多处论述的解释引发了几位现代著名学者之间的意见不同。在本文中,我参考几位先辈的论述,尝试用现代的语言来解释和分析《指物论》。这样做的目的,这是为了让现代的人们(包括西方学者)更好地理解中国古代的思想方法。

    为了解释和分析问题的方便,现将《指物论》抄录如下。原文不长,一共才267个字(后人又加上50个标点符号),我们把文章分为5段: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非指者,天下无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也。

    天下无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为指也。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不为指。以有不为指之无不为指,未可。

    且指者,天下之所无。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指,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指与物非指也。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天下无物,谁径谓指?天下有指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径谓无物非指?且夫指固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非指?

    第二段第二句的原文为:“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因此,有些著作断句为:“非指者天下,而物可为指乎?”俞樾认为,原文中的“而物”应为“无物”。据此,有些著作断句为:“非指者,天下无物,可为指乎?”。本文采用了这种断句的方法。还有的著作加了一个“指”字,则断句为:“非指者,天下无指,物可为指乎?”‘可以看到,因为改字和断句的不同,所表达的意思将会根本不同。

    第四段第二句原文为:“不为指而谓之指是兼不为指。”因此,有些著作断句为:“不为指而谓之指,是兼不为指。”俞樾在同一本书中认为原文中的“兼”应为“无”(以及第五段第一句中的“无”原文也为“兼”,一并改过)。据此,有些著作断句为:“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不为指。”本文采用了这种断句的方法。

    之所以把文章分为5段,是因为许多学者认为这篇文章的结构是一种辩论的形式,第一段是“正方”提出命题,然后是“反方”、“正方”、“反方”、“正方”这样的顺序交替问答。可能是理解得有问题,后面还会谈到,我并没有在这篇文章中读出辩论的焦点所在。当然,很可能辩论得并不激烈,远不像“白马非马”那样。因此我想,用现代语言表述这篇文章时,并不需要过分顾及问答的形式。但可以看到,上面的分段中有一个特点是明显的,就是“反方”的质问都是以“未可”结尾。

    无论如何,公孙龙子的这篇文章实在是难以理解。在短短的267个字中,“指”字就有49个,“非”字有26个,“物”字18个,“无”字18个,把这4个字加起来有111个,占全文的40%以上。如果单纯从统计数据分析,这篇文章不是说车轱辘话就是绕口令了。在这4个字中有两个字是有确切含义的,即“指”和“物”,因此这两个字是这篇文章的核心;其余两个字是用于判断的否定词,因此可以推断,整个这篇文章应当是“指”和“物”这两个字在肯定与否定之中徘徊。我们先从定义语句的结构来分析“指”和“物”这两个字的含义,然后再分析这两个字是如何在肯定与否定之中徘徊的,从而了解中国古代的贤者们是如何把握定义的。

    在现代汉语中,定义是由系词“是”构建的陈述句,这个系词的反义词为“不是”。而在古代汉语中,则往往是用“……者……也”这样的句式来构建定义的,虽然没有用系词,这样的句式对于定义的表达依然是清晰的。其实直到现在,在一些民族的语言中,还没有“是”这样的系词。。大约到了公元1世纪左右的汉代,中国语言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系词,表现在王充的著作《论衡》之中。。必须强调的是,在古代汉语中,与反义词“不是”对应的词是“非”,这在古代汉语中出现得却是很早的。因此可以断言,作为定义的语言形式在古代汉语中很早就形成了。

    那么,人们是如何通过定义,或者说,是如何利用这种语言形式来揭示思维对象内涵的呢?我们来分析下面的句式:

    孔子者人也。

    在古代汉语中,称上面句式中的“孔子”为“实”、“人”为“名”,正如《墨经》经上81中所说: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这类似于现代语法中的“主词”和“谓词”,在哲学中则分别称为“殊相”和“共相”。我们必须注意到上面句式中的殊相是一个具体的存在,比较下面的句式:白马,马也。

    这是《墨子·小取》中的语句,大概是反驳公孙龙子“白马非马”的。

    可以看到,句式(2)中的殊相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而是由一些具体存在所构成的集合,因此与句式(1)是不同的。虽然公孙龙子阐述得不很明确,但是他大概注意到了这个区别。事实上,如何对待这个区别,是一个对于现代哲学来说也相当难以讨论的话题。罗素(Russell,1872—1970)认为不注意这个区别是可能出现问题的,他举例说明:

    凡人都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有死。

    凡人都有死,所有希腊人都是人,所以所有希腊人都有死。

    我们知道,前一个句式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B.C.384-322)用于解释三段论的名句,而后一个句式是罗素发明的。可以看到后一个句式的小前提项与“白马,马也。”是类似的。很显然,在

    上面两个句式中,判断“苏格拉底有死”与判断“所有希腊人都有死”是不一样的,因为前者是具体的存在,而后者是一般的存在。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认真地讨论了“一般存在是否是现实的存在”的问题,在这里就不讨论了。我在这里希望说明的是,按照公孙龙子“白马非马”的论述,他所认取的定义应当是句式(1)的形式,而不是句式(2)的形式,即定义中的殊相是具体的存在。

    现在我们就可以解释“指”和“物”这两个字的含义了:文中的“物”是指具体的存在,是被定义的具体,正如上面所谈到的,是句式(1)那样的具体的存在,相同地位的词有:实、主词、殊相、个体;文中的“指”是指的定义了的抽象,这种抽象了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通过每一个具体的存在而表明其存在的,相同地位的词有:名、谓词、共相、一般。我之所以用这么多同义词,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把表示概念的用语分割很仔细的。但是我们知道,不把用语分割很仔细是无法清晰地表达复杂概念的。我想,对于涉及到逻辑的古汉语的文献都应当采用这样的方法进行分析,否则很难让现代人理解,更难让西方的学者理解。

    这样,公孙龙这篇文章的题目《指物论》可以表述为《论定义中的殊相与共相》。如果这个题目成立的话,那么,这个题目对于现代哲学都是相当难以讨论的,‘因为在以往的逻辑学、进而在以往的哲学研究中,学者们关心的是如何从个体中抽象出一般,因此更关心的是共相。而我们看到,在2000多年以前,公孙龙子就讨论了殊相与共相的关系。下面,我尝试性地用现代语言表述公孙龙子的《指物论》:

    (命题)物都可以命名,而名不能再命名。

    (质问)如果没有名,天下物就没有称谓了。但是,如果天下没有物,又怎么会有名呢?事实上,抽象的名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具体的物。用存在的物代替不存在的名,是不可以的。

    (回答)即使没有名,具体的物也不是名;之所以不是名,因为个体不能代替一般;虽然不能代替—般,但个体蕴含着一般。既然物不能代替名,而物又都必须有所称谓,那么,就不能没有抽象的名。这就是我赢.的“物都可以命名,而名不能再命名”的道理。

    (质问)所谓没有名,是因为万物产生时就各有其名,而这个名并不是命的名(不是抽象了的名).用抽象的名来混淆原本的名,这不能说是命名。把原本的名说成抽象的名,是不可以的。

    (回答)名,原本是没有的。原本没有名,但不能称万物为无名;不能称万物为无名,就必须有名:必须有名,物就都可以命名,但命名并不是原有的名,认为物与名同时产生是没有道理的。

    假如万物没有具体的称谓,那么,如何谈论抽象的名呢?没有物,如何谈论名?假如只有抽象的名而没有具体的称谓,那么,如何谈论具体的物呢?如何谈论没有称谓的物呢?况且,名是不可以再命名的,那么,何必要找到不可再命名的对应物呢(抽象的对象是物,抽象的结果是名,既然名已经不是物了,那怎么能对名再抽象呢,或者说,怎么能对名再命名呢)?

    在上面的表述中,用“名”代替了原文中的“指”。在分析《指物论》时,冯友兰认为:“公孙龙子以‘物表示具体的个别的物,以‘指表示抽象的共相。‘指的意思,有名词的意义,就是‘手指头;有动词的意义,就是‘指明。公孙龙子这是兼用这两种意义。”胡适说:“在学习以及研究哲学几年之后,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指这个字,在这里意即‘标志或者‘标记,即‘所指的东西。”我基本同意他们的看法,但应当比他们的看法更深入一步。我认为,公孙龙子并没有停留在用手指头“指”和“指明”的阶段,也没有停留在“标记”的阶段,他已经明确地表明了通过“指明”或者通过“标记”可以给出“称谓”,因为他说:“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这里,公孙龙子显然是用“称谓”来“谓物”。而物的“称谓”当然就是物的“名”了,因此,我在这里用“名”代替了原文的“指”。这样代替,与定义的语言结构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在现代语言中用“名”比用“指”更亲切,特别是,用“命名”比用“指明”表达含义更为准确。

    此外,在上面表述的一些地方,用“个体”和“一般”、“具体”和“抽象”等现代语言作为“物”和“指”的替代词。我们已经说过,在公孙龙子的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对阐述概念的用语进行精细的划分的,但我们仔细分析原文可以感悟到,公孙龙子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物”和“指”,是想表达出更精细的含义的。我的意思是说,公孙龙子可能想到了精细,只是苦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汉语中,关于逻辑没有足够丰富的词汇。

    下面,我们对文章进行分析,在分析的过程中进一步讨论上面的表述是否合理。文章的基本命题是:物都可以命名,而名不能再命名。所谓“名不能再命名”大概是指“抽象了的东西不能再抽象了”,文章的结尾对这个命题进行了很好的解释。我们重复上面表述中括号中的解释:抽象的对象是“物”,抽象的结果是“名”,既然“名”已经不是“物”了,那怎么能对“名”再抽象呢,或者说,怎么能对“名”再命名呢。我想,这样的论述在逻辑上是严谨的。

    文章中的两个质问是有趣的。第一个质问的基本论点是:没有物就不可能有名,但是物不能代替名,因为物是存在的,而名是不存在的。我想,这个基本论点很可能是针对“物都可以命名”这个命题提出的质问,但这个质问的针对性不强,与其说是为了质问还不如说是为了引出下面回答的命题:为了物的称谓,不能没有名。

    第二个质问的思想方法是不可思议的,或许在那个时代确实有人是那样想的:万物产生时就有了名,因此不需要“命名”。这个命题显然是不成立的:如果一个人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怎么可能同时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呢?因此回答是有力的:名,原本是没有的。这样,接下来的解释也就明晰了:原本只有物,是由于对物进行了“命名”才产生了名,因此在现实世界中名是不存在的,但是名依附于物;正因为名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因此名不能再命名。

    如果上面的解释能够表达公孙龙子的原意,我们可以看到,公孙龙子对于定义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正方”还是“反方”,都赞同“抽象的名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具体的物”这个命题,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命题所表述的思想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一种普遍的认识。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认识,因为我们知道,这个命题在西方哲学界争论了2000多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中国古代哲学在本质上是人文的、实用的,关心的是人的修养和社会的安康。因而,对于诸如“人是如何思考问题的”或者“人是如何获取知识的”这类问题不感兴趣。这样,就不需要对于“知识的存在性”本身进行深入的思考,可以凭借直观得到那个命题。事实上,许多问题凭借直观就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想得多了,反而会引发出其他许多问题。

    通过对公孙龙子《指物论》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批先哲已经能够清晰地把握定义,并且能够深刻地理解定义中殊相与共相的关系。因此,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进行深刻思维的基础是存在的。

    责任编辑韩东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