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中国唱诗班》

    李茂华

    2017年10月,《中国唱诗班》系列动画在网络走红,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网络播放量过亿,B站评分9.8分。不少网友被这部动画微电影感动得流泪,甚至还赢得了国外动漫迷们的赞扬①。这部由中共嘉定区委宣传部投资出品的《中国唱诗班》系列微动画电影,在形质层面上遵循中国传统美学标准建构人、物、境;在叙事层面,以“仁爱”为核、以“史实”为准绳进行情节设计;在意蕴层面,追求人、事、物与神的合一,追求意在言外、神与物游的超然感。因此,《中国唱诗班》使观众在欣赏之余,体验到一种久违的“趣”之民族审美快感,从而激发出封存于国民记忆中的中华历史文化,赢得了广大受众的喜爱。

    一、“趣”之审美范畴

    据《说文》,“趣”的本义是“疾、快”的意思[1]②,本身并非审美范畴。其与审美发生联系,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词义演变过程。王力《古汉语字典》中的“趣”有三义:一是“快步走,疾行”,引申为“趋向,朝某一方向奔去”;二是“催促、督促”,引申为“急速、赶快”;三是“旨趣,意思”。[2]经考察,“趣”能够与审美建立联系,并最终发展成一套“层次分明、内涵丰富、形态多样的审美范畴系统”[3],当源于其“旨趣”义 ,而其之所以能进入审美范畴,则与中国艺术在创作与赏鉴方面的独特性有密切关系。

    中国艺术向来讲究“含蓄蕴藉”“意在言外”,讲究“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此种艺术观念的形成,源自中国道家哲学所提出的“道”这一哲学范畴。《道德经·第一章》:“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徼……玄之又玄,众妙之门。”[4]在此句中,老子表示,“道”难以言说,如果可以言说,就不是一般的“道”了。“名”难以命名,如果可以命名,就不是一般的“名”了。因此,人们要经常从“无”中去领悟“道”的奥妙,从“有”中去观察“道”的端倪……“无”和“有”是玄妙又玄妙、深远又深远的东西,它们是宇宙天地万物之奥妙的总门。此理论提出了四个相互依存紧密联系的概念,即“道”“名”“无”“有”。“道”即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它客观存在但很难言说和把握(因此,“无”即“道”的存在形式);“名”是“道”在宇宙间的表现形式(即“有”),但我们也很难用合适的言辞去命名它。因此,们要体悟“道”的奥妙,就要经常逡巡在“无”与“有”之间,于二者的圆通中触达“道”之真义。也正因此,中国历代艺术均不讲究以形摹道,而是力求通过外在的“形”,搭建一个可以让观赏者触达“道”的通道和桥梁,让观赏者在艺术赏鉴的过程中,由“观”而“悟道”。在“观—悟—观”的循环鉴赏过程中,也就难免生发出许多的“趣”,这也就是审美意义上的“趣”。

    “趣”作为一个审美范畴,在魏晋时期开始用于诗词等艺术品鉴当中。唐以后,“趣”逐渐衍生发展,出现“佳趣”“天趣”“理趣”“境趣”“意趣”“生趣”“逸趣”“真趣”“兴趣”“趣味”等种种,“趣”也由最初对艺术作品质量的评判标准逐渐兼指艺术欣赏者在审美鉴赏过程中所获得的心理上的快乐或满足。因此,“趣”是一个建基于主客体会通、一致之基础上且具有审美主体间性的审美范畴系统。

    二、“趣”谈《中国唱诗班》

    《中国唱诗班》所蕴之“趣”,是由其形质、叙事等诸层面的物性之“趣”,进而引发观者情绪、心理之“趣”,使审美主体在审美进程中由浅入深、由外而内地进入“趣”之情境中,最终获得超然的审美快感。

    (一)形质之“趣”:传统审美意识的外化

    形质,是艺术作品所呈现出来的外在状貌,它是艺术作品存在的方式,也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进行观照的起点。动画艺术的“形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构成动画人物(事物)的基本元素,如线、面、色等;二是由线、面、色等基本元素所构建起来的整体造型。《中国唱诗班》之所以引起中国观众的喜欢,首先在于形质上继承了中国传统技法,由此询唤出了观众内在的传统审美意识,产生一种“回归”与“共情”之感,这主要表现在线条及人物造型等方面。

    线条是中国绘画的主要藝术语言。魏晋南北朝时期谢赫提出“骨法用笔”,明确了绘画中线条语言的重要性。中国历代绘画名家也注重线条在表现意象、表达精神意蕴上的重要作用。明代邹德中《绘事指蒙》中载有古今衣服褶纹的十八种描法[5]③,不同的描法具有不同的美学意蕴。《中国唱诗班》系列动画在线条设计上继承了中国传统线条技法清晰简练的风格,人物形象寥寥几笔,却个性俨然。如《饮湖上初晴后雨》中的娄坚,方形脸、扫帚眉,五官轮廓清晰,线条简炼利落,贴切地塑造出一个勤勉而不知变通的书生形象。人物服饰线条若高古游丝描法,既圆润流畅,又秀劲古逸。在景物线条上,《中国唱诗班》采用了传统工笔画技法在线条上讲究细致、丰富的特点,加以水墨的铺排,既有工笔的雅致,又有水墨的淡远,别有韵味。

    在人物造型方面,《中国唱诗班》对中国传统人物美的观念及形象进行了深入研究,提炼出一系列中国式美人。以女性形象而论,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美的表达,形容唇齿有“朱唇皓齿,嫭以姱兮”(《楚辞·大招》),形容眉眼是“螓首娥眉”“顾盼生辉”,形容手是“纤纤擢素手”,形容腰是“杨柳小蛮腰”……走起路来“聘聘婷婷”“步步莲花”,与人交谈“含羞带怯”“欲语还休”。中国女性的美是在中国文化浸染当中形成的,具有独特的民族性特征。但近年来在国外动画片的冲击下,中国动画片中的女性形象在明显发生变化,传统的民族性特征在丢失,如《大鱼海棠》中的椿清新唯美,一派日式风格。当此之时,《中国唱诗班》以中国传统美女的审美标准塑造人物形象,使中国观众于欣赏之际不禁惊呼,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美女。

    可以说,正是《中国唱诗班》首先于形质上继承了中国传统美学理念,才打开了中国观众记忆的闸门,引发了他们内在的民族情感,涌动出赏鉴之“趣”。

    (二)叙事之“趣”:伦理美学下的民族记忆

    受儒家思想影响,中华民族审美心理具有“以善为美”的伦理学价值取向,重亲情、讲孝道、尊崇礼节。《中国唱诗班》以之为心理构造之基,较好地建构了一个个契合中华民族审美心理的小故事,激发了民众记忆深处的民族审美认知。其叙事特色上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 得“情”之“天趣”

    天趣,指自然的情趣,与“矫饰”相对。《中國唱诗班》五部作品均以朴实自然的生活入画,使观众于不经意间得到“情”之触动,由此反观自身,生出“天趣”之感。《元日》围绕古诗《元日》讲述中国传统佳节——春节的过年习俗。全片以两条线索进行讲述:第一条线索以孩子的视角进行展示,首先展示了春节期间全家人准备年夜饭、放烟花、祭灶神等习俗。其中,有三个小细节特别引发“趣”味,一是小孩子在门口放鞭炮玩耍,其母从他们身边经过,叫他们不要“皮”了,这个“皮”字真乃点睛之笔,母子亲情跃然而出。二是小孩偷跑进屋,悄悄去取桌上美食,被大人发现,教育他们“物非义不取”,但俄尔,又曰“知错能改,孺子可教”,奖励他们一人一颗长生果。通过这个小细节,融洽的家庭氛围喷涌而出。三是灶神爷的特写,他忍不住偷偷睁一只眼笑,增加了其乐融融的气氛而别有趣味。之后,作者再以小孩视角展现春节街市风俗。持着老虎灯的小孩子兴奋地看着满街的花灯、空中的烟花和身边舞动着的火龙,觉得好惊奇、很好玩!许多观众看到这里都忍不住“泪目”。第二条线索是学生去给恩师唐时升拜年。唐时升是明末“嘉定四先生”之一,有才名,家境贫寒但无志于做官,在家研究古学。过春节时,同乡好友及学生们去给他拜年,他以自家菜蔬所调制的“贺年羹”款待大家,并笑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古训,使观众感受到久远的怡然自得生活的安适。这个情节一方面展现了中国尊师重教的习俗,另一方面也呈现出唐时升、娄坚、李流芳、程嘉燧等一众嘉定名士们的风采,同时遥相呼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闲适生活和安贫乐道的精神,这也是很多中国人梦中的田园生活。由此,《元日》以短短五分钟的篇幅,将父子之伦理亲情、师生之同门亲情、同乡之友爱亲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心感怀!

    2. 探“真”之“幽趣”

    幽趣,指幽雅的趣味。对历史的探索往往需要旁征博引、校勘求证,因此在探究中别有曲径通幽之感,称之为“幽趣”。《中国唱诗班》的故事均于历史考据的基础上改编而成,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而观众在欣赏之时,由史实引发,往往又生发出进一步求证之举,并于此中获得“幽趣”。

    《相思(上)》取自王维诗歌《相思》,其主人公王初桐为清上海嘉定方泰人,少时家贫,发奋读书,于清乾隆四十一年召试,列二等,授四库馆誊录。④《游子吟》取材自清代考据大家王鸣盛的真实经历,讲述的是他小时候想要穿上一件新棉袄参加第一次大考“童子试”的故事。《饮湖上初晴后雨》的故事取自明代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娄坚。娄坚曾经渴望中举出仕,但奈何屡试不第。《饮》即以他一次科考失败为背景,讲述了在中秋佳节和朋友聚会中,一小女子提点了他,使他再次振奋精神求取功名的故事。《夜思》讲述了现代中国最著名的外交家顾维钧在1932年间作为国联调查团里唯一的中国代表,前往东北调查“九一八”事件和伪满洲国成立的真相的故事,展现了一个爱国外交官的深明大义。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有不少值得称颂的人物和故事,这是我们的民族记忆,是民族认同的力量所在。《中国唱诗班》以动画的形式弘扬历史,以唯美的形式展现历史,使观众于欣赏中感受到探究历史之“幽趣”,并激发出他们的爱国之情感。

    3. 契“主旨”之“志趣”

    “志趣”,指志向和兴趣。用在审美鉴赏中,指欣赏者在鉴赏作品之时,与作品主旨在志向上产生了内在一致性,从而获得审美心理认同。《中国唱诗班》以“仁礼”为内核,为人们编织了一幅齐家、爱国的美好画卷,契合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中华文化价值观,由此产生了“同气相求”之感。《元日》中慈爱的父母,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追求恬淡高远生活的老师,和恪守尊师习俗的弟子们,让人们心生向往。《游子吟》中“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母亲对子女无私的爱,让人们感动。《夜思》里顾维钧冷静沉着,临危不惧地与敌周旋,让人们追思无数为国捐躯的志士们,他们用牺牲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孔子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烙在人们记忆深处的民族印记,《中国唱诗班》以动画的形式,再次打开了人们记忆的闸门,获得内心满满的感动。

    《中国唱诗班》正是在形质、叙事等诸多层面传达出“趣”之味,将审美主体带入了“物我两忘”之情境中,才使观众产生共情之感。B站上,不少观众边看边发弹幕表达自己的情绪,“流泪”“美”“爱中国”“支持”是出现频度最高的词,观众们纷纷表示:这才是国漫该有的样子。

    三、得与失:近年来中国动画作品的民族风格探索

    近年来,中国动画界气象颇盛,既有引起广泛社会反响的院线动画电影《大圣归来》《大鱼海棠》《熊出没》等,也有不少口碑不错的网络动漫作品,如《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凹凸世界》《秦时明月》等,还有一批学院派动画人在探索中国传统艺术与动画的结合。这些作品都拥有一批粉丝,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但当我们以“民族性”来审视中国当前的动画创作时,我们也不无一丝担忧。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双重压力之下,中国动画作品的“民族性”探索所出现的两种分化(一是难分国别的动画电影;二是具有中国元素的动画电影),并没有使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动画作品得到数量的增加及质量的提升,整个动画作品从形质到内涵都有向国外动画倾斜的趋势。其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部分以中国符号为主要创作要素的动画电影,它们在形质或主旨等层面对中国文化及精神进行隐形替换,部分作品看似“中国”实则“西化”。如现象级动画电影《大圣归来》,被喻为中国动画电影崛起的代表。它的故事文本凭借一系列中国式符号(人物符号、京剧符号以及民族配乐等),使得整个故事在形质上呈现出鲜明的中国性。但正如一个网友评论的:“它(《大圣归来》)就是个英雄打小怪兽的故事……你把这个马脸猴子替换成蜘蛛侠或者什么侠,也完全是成立的。”“中国电影,尤其中国动画电影,目前还没有能力展现和输出价值观。”⑤《大圣归来》形质上的中国性,难掩其主旨上的去中国化。在中国传统故事《西游记》中,孙悟空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英雄,它敢于蔑视天庭的权威,追求平等的人权与自由。无论在中国早期神话传说如精卫填海、夸父追日,还是在中国历代反抗外敌入侵的战争当中,人们都可以看到这种不服输、宁死也要抗争到底的精神,这也是中国文明历经劫难而未灭亡的原因之一。这种精神应该说已经嵌入中国人的血脉,成为滋养中国人民的精神养分。而《大圣归来》以一种平民式的英雄,消解了孙大圣的反抗精神,以美国式的英雄模式替换了中国式英雄,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考。

    在全球化时代,在众多娱乐产品当道的当下,中国动画如何重振雄风,在不丢失自身民族性特征的同时又能赢得世界人民的盛誉,这仍然是一个难题。也许,《中国唱诗班》的美学实践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

    ①在B站上有网友翻译的日本等国观众看《中国唱诗班》的评论: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5912387/?spm_id_from=333.788.videocard.0.

    ②《说文·走部》:“趣,疾也。从走,取声。”

    ③明代邹德中《绘事指蒙》载有“描法古今一十八等”:高古游丝描;琴弦描;铁线描;铁线描;行云流水描;马蝗描;钉头鼠尾;混描;撅头丁;曹衣描;折芦描;橄榄描;枣核描;柳叶描;竹叶描;战笔水纹描;减笔;柴笔描;蚯蚓描。

    ③明代邹德中《绘事指蒙》载有“描法古今一十八等”:高古游丝描;琴弦描;铁线描;铁线描;行云流水描;马蝗描;钉头鼠尾;混描;撅头丁;曹衣描;折芦描;橄榄描;枣核描;柳叶描;竹叶描;战笔水纹描;减笔;柴笔描;蚯蚓描。

    ⑤https://baike.baidu.com/item/西游记之大圣归来/13845412?fr=aladdin.

    参考文献:

    [1](东汉)许慎.说文解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47.

    [2]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0:1342.

    [3]冯晓林.论画精神 传统绘画批评的基本范畴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317.

    [4]杜伟民.帛书《老子》解读[M].上海:文汇出版社,2013:49.

    [5]夏征农,陈至立.大辞海 美术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