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遗城海龙屯》影像再现考古历程

    叶力

    2018年7月13日,央视纪录片《土司遗城海龙屯》(石姝丽,2018)在中国大陆上映。作为一部由获得金鸡百花等多次纪录片提名的导演朱晶担任制片人,石姝丽导演的大型考古探索历史纪录片,讲述海龙屯700多年的风云往事,一经播出就引起观众的强烈反响和文物专家的高度关注。

    “这是一座悬崖上的宫殿,三面环水,一面衔山。这是传说中无尽宝藏埋藏之所,它突然消失在历史尘烟之中,在荆棘与黄土覆盖之下沉睡至今,又在考古者的指尖苏醒。”影片旁白中,观众视角从这座神秘的古军事城堡的考古工作切入,依据考古成果以及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线索,逐渐还原出一个统治播州长达725年的土司家族与四个中央王朝相互依存的历史镜像,将播州杨氏一族的兴衰荣辱在观众眼前抽丝剥茧地展开。

    一、再现42年前的最初探寻

    影片最初,在昏暗的天色中,两个手执木棍与镰刀的身影,正一前一后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跋涉。寒风裹挟中,他们不时抬头仰望,前方好似高不可攀。不知过了多久,如血残阳西沉,一个庞大的关隘耸立在眼前,瞬间斗转星移,时空变幻,一段湮没数百年的历史由此启封——这里讲述的正是1979年冬,原遵义县(今播州区)文物普查员葛镇亚在当地村民带领下寻找古堡遗迹的往事。彼时的葛镇亚负责全县的历史文化遗址、古墓葬和古建筑的普查,也正是因为工作原因,他成为海龙屯古军事城堡考古发掘第一人。2015年,海龙屯土司城遗址与永顺老司城遗址、恩施唐崖土司城遗址联合代表中国土司遗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从1979年葛镇亚初登海龙屯,距时三十六载。

    1979年12月19日晚,葛镇亚在龙岩山脚下的农户刘永富家中借宿。当晚,葛镇亚和刘永富闲聊中得知有关“杨玉龙”“白龙太子”的传说。刘永富口中的“杨玉龙”,让葛镇亚联想到此前自己苦寻已久的播州世袭土司第30世统治者杨应龙。第二天,葛镇亚冒着雨雪登上龙岩山,发现了海龙屯的多处遗址:铜柱关、铁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五凤楼及城墙。次年,葛镇亚再上海龙屯,又发现了屯后的万安关、西关、后关、土城墙、敌楼、三圆山、楼花楼等关隘遗址。[1]

    海龙屯因何而建?何年所建?究竟是谁成就了它?

    《遵义府志》曰:“海龙囤在府城北四十里龙岩山东。旧名龙岩囤”[2],在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献中,葛镇亚考释《杨文神道碑》知:唐朝时,南诏国反唐,挥兵攻占播州。公元876年,杨端率军入播驱逐依附南诏的罗闽部,其子孙世袭播州。此地即成为杨氏土司延续700余年,传27代30世的割据政权,元明时期更成为西南最大的土司独立王国。

    南宋宝祐五年(1257),为抗击蒙古骑兵进犯,杨端第15代孙杨文在龙岩山建造“龙岩新城”,设险守城,囤粮练兵,此处逐渐成为依托天险而设的军事堡垒及文化中心。明朝万历年间,播州杨氏第29世土司杨应龙扩建加固龙岩屯、养马城、养鸡城,形成集军事要塞和土司衙署为一体的攻防系统,与播州周边的娄山关、岩门关、乌江关等几十座关隘构成纵深防御体系,为其日后反叛奠定了固守基础。420年前,龙岩屯焚毁于战火,后人即称“龙岩屯”为“海龙屯”,取其“龙困于海,不能兴云复雨”之意。

    葛镇亚将这些考证结果编著论文并载入《遵义县志》。“2000年6月,遵义市文化局申报海龙屯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以‘海龙囤上报,国家文物局组织专家对其进行评审,认为海龙屯是我国宋、明时期的军事设施,主要功能是屯兵而非屯粮。据此,2001年6月25日,国务院以‘海龙屯公布。至此,海龙囤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地名。[3]”

    二、全程追踪考古还原的历史

    《土司遗城海龙屯》从考古研究者的视角导入,以精炼的篇幅记录下最初的那一段探寻,作为这部考古题材纪录片的开端,重现了海龙屯的始末。葛镇亚之后,2012年4月,時任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李飞领队的海龙屯考古队入驻海龙屯主持考古工作,摄制组随即跟随这场持续三年的考古研究,用镜头将这座神秘的土司遗城展示在世人面前。

    “之所以立项拍摄,源自我们的好奇心。我们想知道海龙屯的前世今生,想知道哪些人,在什么时候与它产生了联系。”电影制片人朱晶在谈到拍摄初衷时说,这是来自真实考古现场的记录,影片或许不以虚构的情节博人眼球,但它可以带给观众一种逆向的感受,从而触摸到来自历史的讯息。

    影片由两条线索搭建而成,考古线和故事线交替并进。其中,考古线又分为田野考古与实验室考古两条线:2013年,摄制组进入海龙屯发掘遗址现场拍摄;2014年,记录杨价墓的发现、找寻、发掘过程;2015年,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对发掘出的杨价夫妇木棺实施整体套箱包装提取运回北京后,摄制组又跟拍了杨价墓棺内文物的提取实况,这批第一手影视资料成为中国考古界实验室考古展示的首次创新。

    历时四年之久,《土司遗城海龙屯》制作完成,影片将历经725年世袭统治的播州杨氏土司一族如何尘归厚土展现在世人眼前。电影创新性引入了科技考古、实验室考古的内容,在现代科技与古代文物的碰撞交融中,将历史娓娓道来。“拍摄与考古都是未知的,所幸拍摄组与考古队一起见证了这个揭秘未知的过程。”朱晶介绍道。

    “唐末,播州为南诏所陷,僖宗乾符三年(876),杨端应募入播。[4]”其后,杨端凭军功任播州侯并世袭30世,历经4个朝代,共725年。海龙屯四周半径30公里范围内有3个高规格墓葬群,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发现的就是杨氏第14代子孙杨价的墓。杨价是南宋时期抗蒙名将,获封“威灵英烈侯”。

    杨氏为什么要修建海龙屯?播州之地,山重岭复,涧陡林深,杨氏自唐末领播后,面临周围土著豪强的侵扰,以及当地僚人的反抗,立足未稳,在这样的处境下,构筑地势险要的山地防御体系显得十分重要。海龙屯所在龙岩山,四面陡绝,三面环水,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载:“龙岩山,府北四十里。罔峦盘曲,怪石嶃岩。其东曰定军山,唐咸通中杨端击南诏,驻军于此,因名”。[5]于是,杨氏“依岩堑以筑城,因深谷以为池,营建国都”,屯聚兵粮,作为政治军事大本营。

    杨应龙手书《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记:“夫龙岩囤,乃播南形胜之地也。吾先候思处夷陬,不可无备,因而修之以为保障。”李飞称,海龙囤的修建,目的是防备周边的少数民族,而非为抗蒙,则其修建应较宝祐五年为早。葛镇亚在屯上五凤楼石墙下发现的《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雕刻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被认为是贵州境内发现的罕见记载了土司城堡军事设施管理制度的石碑,是反映明代播州土司军事制度史料价值极高的完整碑刻。

    影片在故事线索中,以推演的方式讲述了南宋初年播州局势逐渐安定,杨氏第13世土司杨粲执政40年“俨然与中土文物同”,史称“播州盛世”。第14世土司杨价、第15世土司杨文掌印播州期间,蒙古骑兵南进入蜀,父子两代土司竭力出兵北上以助四川军民抵抗蒙军。史书上记载杨价“抗元有功”,而杨文则七次出兵助宋抗元。李飞在其《海龙屯考古手记》中提到:“与海龙囤成犄角之势的养马城,据道光《遵义府志》引《通志》称:‘养马城在遵义县北三十里,唐末,杨氏建为牧马池,可容马数万也。……合理的解释是,海龙囤早先可能有城,是杨氏用以防范当地少数民族而修建的防御工事;后随蒙军的东进,地处杨氏统治中心穆家川以北30里南北要塞之上的海龙囤遂被重修,成‘新城,承担抗蒙重任。”

    在考古线加持下,该片以无声影像与旁白还原了史实:公元1242年,蒙古军队攻占四川成都,直逼重庆,宋理宗起用名将余玠为四川制置使,兼重庆知府,领导四川军民抗蒙。余玠就任后,立刻发布“集众思,广忠言”的布告,广泛征求抗击蒙古大军的良策。南宋淳祐六年(1246),时任播州安抚使的杨文认为“连年虏寇如蹈无人之境,由不能遇敌于门户之外故也”,向余玠条陈“保蜀三策”,提出“节次经理三关,为久住计,此为上策……在诸路险要去处,众口城筑以为根柢,此为中策……保一江以自守,敌去敌来,纵其所之,此为下策[6]”的战略思想。余玢嘉许,取其中策。“皆因山为垒,碁布星分,为诸郡治所,屯兵聚粮为必守计”,诸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组成防御体系。后随元军南进,播州有忧,杨文决定在地处统治中心以北30公里的海龙囤修建“新城”以自保。据《杨文神道碑》载:“宝祐丁乙(1257),吕公(即湖南沅、靖二州节度使吕文德)与杨君相会,面言当为申朝庭行下□□制阃,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我且住黄坪以蔽沅、靖,于是筑龙岩新城。”记载了杨文与吕文德共商抵御蒙军进攻之策,决定利用播州险要地形,修筑龙岩新城,以“共御蒙元”。龙岩新城,即今海龙屯。据《宋史·理宗四》载:“吕文德入播州,诏京湖给银万两。”当时朝廷介入了海龙囤的修建,不仅派人督办,还拨给银两。因此,李飞认为“海龙囤一开始便是以维护国家利益的姿态出现的,只是它从未成为抗蒙的前线,却在300余年后成为家国对抗的战场。”

    三、复原400年前“平播之役”

    《遵义府志》载:“隆庆五年,烈死,子应龙请袭,命予以职。万历元年(1573),给应龙宣慰使赦书。”即自万历元年(1573)始,杨氏第29世土司杨应龙执掌播州。影片中提到的杨应龙进献马匹、巨木等情节均在《明实录·播州资料辑录》神宗万历卷中有详细记载:“万历十三年十二月庚年,四川宣慰使杨应龙遣长官何邦卿等来朝,贡马十三匹。赐锦二段、彩币六表里及其长官钞币如例。时应龙又以开采献巨材六十”“万历十五年四月庚午,工部复:‘宣慰杨应龙地方进献大木七十根,内多美材,先经赏赐飞鱼彩缎,加升职级亦云厚矣。乃复比例陈。乞委属过于求,所引伊祖杨斌得赐蟒衣,原系克服叛苗,出自朝廷特恩,未可为例。上以应龙既赏过,升都指挥使职衔,仍给诰命。[7]”杨应龙承袭播州宣慰使后数次征调有功,以战功封“都指挥使”“骠骑将军”。后来他因种种不端成为朝廷翦灭的对象,则有多方面的原因。万历二十三年(1596),杨应龙集役工匠,重葺龙岩囤,置九道石关于天堑之上,再砌三重城垣包绕,并筑宫室,屯粮驻兵。《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刻“今重葺之,以为子孙万代之基,保固之根本耳。”城堡内则修建楼房、家庙、仓库、兵营和水牢。经过这一番打造,海龙囤成为一个设施齐备,粮草充足的军事堡垒,用以抗击征剿官兵。李飞在其考古手记中提到,“海龙囤是中国唐宋羁縻之治和元明土司制度的产物,见证了我国少数民族地区政策由羁縻之治到土司制度再到‘改土归流的演变;它也是著名的‘平播之役的主战场,见证了杨氏家族统领下播州的辉煌与覆灭。”

    明朝万历二十八年(1600),面对明军集结八路24万兵力压境,杨应龙凭借“飞鸟难越,人迹难至”的海龙屯与之对峙。“二十八年春二月丙戌,李化龙帅师分八路进讨播州。夏六月丁丑,克海龙囤,杨应龙自缢死,播州平。”(《明史·神宗纪》)在鏖战114天后,海龙屯破,杨应龙遂自焚而亡。这场战事,正是史称“万历三大征”(注:西南播州平叛与平定宁夏叛乱和朝鲜抗倭战争合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明史·列傳》卷二百载:“播州自唐入杨氏,传二十九世,八百余年,至应龙而亡。三十一年,播州余逆吴洪、卢文秀等叛,总兵李应祥等讨平之。分播地为二,属蜀者曰‘遵义府,属黔者为平越府。[8]”

    海龙囤、杨粲墓等一批杨氏遗存,正是播州经济、文化高度发展的实物见证。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片段,考古工作者用毛刷轻轻扫去杂物,将早已融入泥土的文物尽量恢复出原始的形态。仅手中一件碎片,清理工作也许将持续数月。镜头里的今人与古物在无声地对话,影片贯穿了大量文献考证与民间传说,力争使每一个环节都有迹可循。

    “在影视行业崇尚大制作的今天,一部低投入的纪录片如何做到对道具的制作如此考究?执行导演石姝丽花费了大量心血,用一年多的时间做前期调研,查阅大量宋、明两代史料,并重点参考了最有说服力的《平番得胜图》。[9]”该图为明神宗万历年间所作,14副画卷中的明军盔甲与文献记载完全一致,被称为“明朝中后期军队的正宗写照”。

    在服化道制作上,摄制组团队严格再现了《平番得胜图》中的明代装束,影片中出现的甲胄、飞鱼服等装束无不是对明代服饰的再创造。在试图还原平播之役的影像中,明军在队列、阵法、点发兵仪式等场景中均可见《平番得胜图》的复刻,在军帐、传令的细节上也力臻写实。

    明朝作为中国火器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军队当时普遍配备了火器,且装备精良。根据海龙屯出土文物并结合资料分析,平播之役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冷、热兵器的对抗战。在这场战役中,双方投入了多种武器。其中,属于冷兵器的有大刀、长矛、弓弩、擂石等,还有用于远程射杀的箭镞。但同时,考古现场也发现了不少铁弹、石弹等早期热兵器发射的弹丸。在一些描述破屯之战的资料中,也有代表火器的“铳”字出现。

    如何最大程度地还原这些兵器,尤其是最后的破屯之战,让观众更直观地感受冷热兵器对抗的激烈,是摆在摄制组工作人员面前的一道难题。在制作经费和时间都相对紧张的情况下,摄制组查阅古图、史料,一遍遍设计图纸,再访专家逐一甄选,火箭筒、霰弹枪、虎尊炮、迅雷铳等经典古代武器也在片中得到大量还原。面对人手不足的问题,执行制片人张先童是剧中杨应龙的扮演者;戚畅一人分饰蒙哥与杨文;摄影师们也轮番上阵,穿越时空与400多年前的那场鏖战进行了一次身份互换。

    结语

    “在冷兵器时代,军事防御体系十分重要。尤其是关隘的作用,所谓守是有万夫莫克之利、失则有全军覆没之危。关隘的得失,往往关系到一场重要战争的胜败,进而影响到国家和民族的兴衰。《兵法》有云:‘守城者,则深沟高垒,坚壁利刃,藏声灭迹,常令防城,战具敌棚楼橹完壮,以备应急使用。边城并宜足备。充分体现了冷兵器时代据险以抗强敌的军事防御思想[10]。”海龙屯作为播州杨氏的政治军事大本营,其主要功用就是囤积物资和兵力,以备战时之需。举数代土司之力,耗费金银无数,一朝在战火中化为废墟,海龙屯見证了杨端成功入播、杨氏27代“附揖诸蛮,谨守疆土”的功绩,以及末代土司杨应龙的覆灭。

    “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习近平总书记历来高度重视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并身体力行推动保护和抢救文物工作。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考古者用指尖架起了一座桥,填补着人类发展缺失的记忆,而记忆是人类文化的根源。

    从1979年冬“面世”、2012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到2015年唯一一个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中国项目,海龙屯在历史学和考古学领域的研究价值毋庸置疑。

    研究也是一种保护。考古让海龙屯揭开了尘封的历史,播州杨氏土司的兴亡通过海龙屯这个实物见证,管窥了融关堡山城与土司衙署于一体的遗存,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促进了贵州地区考古事业的蓬勃发展。

    参考文献:

    [1]孔繁春.“深山隐者”葛镇亚[N].遵义晚报,2020-12-20.

    [2][清]郑珍,莫友芝.遵义府志[M]//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53.

    [3]陈季君,徐国红.“海龙屯”地名的历史地理研究[ J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2(6).

    [4]李飞.复活的土司城堡:海龙囤考古手记[M].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14:69.

    [5][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中华书局,2005:4718.

    [6]罗克彬.播州杨氏史籍编年[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125.

    [7]刘永书.明实录·播州资料辑录[M].遵义:遵义市政协宣教文卫委员会,2006:82.

    [8][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43.

    [9]李思瑾.纪录电影《海龙屯》背后的“烽烟”[ J ].当代贵州,2018(32).

    [10]李亮,但文红,吴孟珊.古代军事城堡海龙屯防御体系探究[ 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