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出小说“物象”的四个境界

    

    小说家往往借人、事、物等形象来探寻人生、世界的奥义。在沪教版语文教材所选的小说篇目中,一些“物象”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如《边城》中的“白塔”,《促织》中的“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雪”,《项链》中的“珠宝”,《哦,香雪》中的“铅笔盒”,《变形记》中的“门”,这些“物象”显然是解读小说不可回避的重要一环。然而,在高中语文的小说教学中,“物象”常被当作环境要素的一部分或是小说线索来简单处理。从学情来看,很多学生在预习或分析文本时,也并未建立起对“物”的阅读经验和方法。“物象”如何定义、在小说中有何意义,在语文课堂“物象”如何教、教到什么程度,尚未有系统性的探究。

    本文先结合“物象”在小说中的作用探讨其重要意义,再以沪教版第一册《最后的常春藤叶》的小说赏读课为例,借对小说“物象”的新读法和新教法的尝试,进一步探索高中语文新课标要求下“文学作品阅读”课的新范式。一、被低估的“物象”

    “物象”一词古已有之。白居易《金针诗格》中提道:“象,谓物象之象。日月、山河、虫鱼、草木之类是也。内外含蓄,方入诗格。”其中“物”是客观自然物,“象”是自然物在文学作品中形象的表征。“物象”与“意象”的差别在于,后者常被看作借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而“物象”更偏向于“物”的层面,即更具物质性。因此,在讨论小说作品时,“物象”更为恰切。

    “物”在小说中常被作者精心设计为贯穿叙事的重要道具,与主题密切相关。例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追忆似水流年》。小说的重要角色恰恰是打开“我”回忆闸门的“小玛德莱娜”点心。这一“物象”的意义早已超越了道具层面,点心与人的关系也并非表层知觉的联系,而是由感觉经验维系的时间和记忆纽带。这种“物我关系”“感知与记忆”才是作者想要论及的核心? 问题。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高度肯定了“物”在叙事文本中的重要性:“一个物件出现在叙述中,就立即充满某种特殊力量。恍如一个磁场的,及恍如那个不可见的关系组成的网络中的一个结。一个物件的象征意义,也许很明显,也许不那么明显,但是在那里。我们甚至可以说在—部叙述作品中,任何物件都总是神奇的。”的确,物与人的“亲密的纠缠”是每个人必须要处理的关系。“最普通的物也有能力象征人类最深的焦虑和渴望,物应该被视为是个体与社会经济结构的重要关联”,由此观之,关注和研究被小说家深度加工过的“物象”,能扩开我们品鉴小说艺术的新视野。二、“常春藤叶”的四重境界

    欧·亨利名篇《最后的常春藤叶》常讲常新,题目中的“常春藤叶”在课文中至关重要,但是仅分析常春藤叶渲染环境和小说线索的作用,似乎又把它窄化成了一个有作用的道具。在本节小说赏读课的设计中,以读出“物象”的境界为任务,旨在引导学生掌握分层次解读“物象”的思维方法。

    1.自然之物。

    常春藤叶的第一重境界是作为自然之物,从物自身的特性和含义出发,小说会赋予自然物以象征意义。

    在预习查找资料环节,学生了解到常春藤叶除了作为常绿植物本身暗含希望之意,在希腊神话中还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象征,有着自由快乐、不朽青春等内涵。从小说主题来看,选择“常春藤叶”作为核心物象,与其象征意义是有关的,但落实到小说文本对于“物象”的塑造时,有意思的问题出现了:学生发现小说中对这一“物象”的设计,恰恰不符合这个物本身的特点,或者说是反逻辑的。作者是将“常春藤叶”当作环境要素,将其置身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中。

    2.环境中的物。

    常春藤的第二重境界是作为小說里设定的“环境中的物”,渲染小说的气氛。

    小说中的故事背景发生在19世纪末美国纽约的底层艺术家聚居区格林威治村,它同时也是小说中“常春藤叶”的生长环境。从它的出场描写来看,它根本不“常春”,不仅缺乏生命力甚至接近枯萎。

    一株极老极老的常春藤,纠结的根已经枯萎,攀在半墙上。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几根几乎是光秃秃的藤枝。

    问题便是最好的切入口,笔者引导学生通过跳读,寻找这株藤叶生长的特殊环境。学生在爬梳文本时发现小说笔法像一个长镜头在推进:“纽约华盛顿广场西面的‘艺术区(格林威治村)”“一个错综复杂狭窄而苔藓遍地的小巷中,一个空荡荡阴沉沉的院子里”“一座低矮的荷兰式小阁楼的一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环境特点是阴冷、萧索、破败。

    学生很容易地发现,藤叶作为“自然物”沾染了大环境的气息。而小说还铺垫了社会环境,这是个繁华都市底层的、肺炎肆虐的艺术区,对作为环境要素的“藤叶”的描写自然能够渲染小说枯索病态的氛围,而它也将与故事中的人和事发生关联。

    3.人物眼中的物。

    常春藤叶的第三重境界是作为“人物眼中的物”,能够反映人物心理。小说如特写镜头一般将读者的视线定格在那“距我们的主人公琼珊的病床有20英尺远(6米)”的藤叶上,叶子与主人公在空间位置上的关系已经建立起来了。作者特意将读者的视线,由这株反常的叶子引向这座繁华都市中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的人与事。叶子便是那“窥豹”之“管”。顺着作者的思路,可以引导学生关注叶子与人的特殊关系,人物对藤叶的评价表现了人物怎样的心理。小说第23段借由苏艾之口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常春藤叶与琼珊的心理关系:“一向喜欢”。

    老藤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一向很喜欢那株常春藤,得啦,你这淘气的姑娘。别发傻啦。

    “常春藤叶”“那不勒斯海”都是琼珊曾经明媚的梦想,这株叶子一定绿意盎然过,之所以此时在她心中是“可怜的厌倦的”,恰是作者对叶子的反常设计,呼应人物所处的反常生命状态——肺病严重。

    紧接着,叶子与人物更紧密的“生命关联”由“数叶子”这个情节凸显出来。欧·亨利用叶片凋落的数目为琼珊进行生命倒计时,最后一片叶子的意义也被抽象化成了人物意念中的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临界点。

    在此处,我设置了诵读和讨论环节,引导学生分析文章为何花了七个段落写“数叶子”情节,体会琼珊此时矛盾的心理。学生通过讨论,明白了绝望的心境让琼珊把最后的藤叶作为死神的化身、苦难世界的终极,同时也把过去最爱的藤叶,当作与世界最后的牵连和精神支撑。此时叶子的生命征兆已与她的命运关联起来了,也就是建立起了更深层的生命关系。

    空间关系是我们与物最普遍的关系,心理关系是我们的情感对物的投射,带有主观性,而能与人产生生命关系的物,除了赖以生存的水和食物,几乎屈指可数。这便凸显出常春藤这一物象在小说中的独特性。小说通过几个人物对藤叶的态度,折射出了不同人的心理。由文本细读,学生很快会发现苏艾眼中的常春藤叶是“莫名其妙”的。她谙熟藤叶与琼珊的第一、二层关系,却无法明白这层生命关系产生的缘由。而此时才出场的人物老贝尔曼一开始就带着不屑和愤怒在嘲讽藤叶的? ?“可恶”。

    难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子,因为可恶的藤叶落掉而想死?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怪事。

    作者特意插入一段对老贝尔曼背景的交代,他是个在生活和艺术上潦倒失意的人。也许是“同病相怜”,使得他更能理解一个在生命中失意的人。可他为何憎恶一个与他不相干的“藤? ? ? 叶”呢?

    文中反复着墨的词语“杰作”和一块闲置了25年的空白的画布引起了学生注意。因为未曾着墨,就像那未落的叶子,给杰作诞生留有希望和可能性,而一旦画上去失败了,就哀莫大于心死了。空白画布之于老贝尔曼,正像“最后的常春藤叶”之于琼珊,形成绝妙的呼应。这也就自然而然地解释了,为什么老贝尔曼最能明白绝望中最后的希望是绝对不能抹杀的。他对叶子的嘲讽愤怒是觉得不值得,因为懂得,他才不惜在风雨之夜,用久置的画笔慰藉一个同样失意的生命,以生命来守护这份希望。

    4.艺术品的物。

    小说中常春藤的“第四重境界”是作为“艺术品的物”,升华小说的主旨。

    全文的高潮自然推进到最后一片“常春藤叶”上——那片画上去的,作为“艺术品的物”。对于真叶子是否凋落,小说巧妙地留白,读者自然想得出。而读者意料之外的是老贝尔曼画的叶拯救了琼珊。通过之前的分析,学生已经明白,老贝尔曼是深层理解了“最后一片叶子”在琼珊心中的分量,即明白了物与人的生命关系,才会选择去画。他画得如此完美,能够以假乱真,拯救了琼珊,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慰藉,让这片叶子不仅具有艺术美,更绽放着人性的光辉。至此,可以引导学生展开合理联想,探讨这幅杰作和小说主旨的关系。学生能够认识到,在每个人处于绝望之时,心中都会有最后一片叶子,它带有了一种哲学意味。能够为他人守护住这片叶子,就能够启示生命,扭转人的命运。放在欧·亨利所书写的时代背景中,资本主义的金钱物化逻辑下,“最后的常春藤叶”也已经不单是个“自然物”“环境中的物”,而是成了美化人心与世界的“艺术品的物”,成了人生杰作,不知道能给多少人心中带来一抹长久的? ? ? ? 绿意。

    在這堂课的探索下,学生惊奇地发现“常春藤叶”这个物象的含义是如此丰富,一起总结了它的四重境界:“自然物”的常春藤叶是自由青春的象征;在特定环境中,藤叶是时代和社会环境的投影;作为人物眼中的物,既能暗示人物的生命状态,投射人的心理,还能推动情节的发展;作为艺术品的常春藤叶,是集高超的艺术美和伟大的人性美为一体的杰作;而升华为哲理的“最后一片叶子”,是灰暗阴冷社会中一抹难得的绿意,是绝望之境中的转机,是开启新希望的生命启示。

    由此,这节小说赏读课围绕物象,其实把小说想表达的内涵和作者的生命关怀,都贯通起? ? ? ?来了。三、小说中的“物象”之境

    借由上述课例分析,我们发现,“物象”实则是打开小说之门的一把金钥匙,它对于小说的意义是超越“环境描写”和“行文线索”之限的。它是可以勾连起小说形象刻画、主题赋意、情节结构的小说要素之一。

    同时,小说物象的内涵也是有层次的,“常春藤叶”作为“自然物”“环境中的物”“人物心中的物”和“作为艺术品的物”的四重境界,启示我们可以从物的特性、情感载体、艺术手法、哲学内涵等层面去探索“物象”的表意空间。这些多层次的意义空间构筑了小说中物的不同境界。我们可以把它简化总结为物的自然境界——情感境界——艺术境界——哲理境界。

    通过这一堂小说赏读课,学生可以借此学会一种举一反三分析物象的方法,把它代入到其他小说的读解之中。当然方法终究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学生会发现优秀小说家细致深切的生命关怀,不仅投注于人,也寄托于物。借由物的境界,能够读出作家思维的境界,品味人生的境界,这将增添许多探索小说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