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特殊价值

    提 要:《吉尔伽美什史诗》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英雄史诗,在世界文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梦在标准巴比伦本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具有特殊价值。该版本第一块泥版所述梦境、梦的解析与梦的应验,是《史诗》巧妙运用梦预言功能的集中体现,也生动地展示出古代两河流域“占梦决事”的观念与实践。该版本第七块泥版与第十二块泥版所记的梦之间存在映照关系,而且关于梦的叙事也维系着第一、第七、第十二块泥版间的内在连贯性,这为理解第十二块泥版与该版本其他泥版所记内容的关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关键词:梦;《吉尔伽美什史诗》;预言功能;第十二块泥版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2.001

    《吉尔伽美什史诗》(以下简称《史诗》)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古老的英雄史诗。《史诗》现存版本可分为古巴比伦本、1中巴比伦本2和标准巴比伦本。标准巴比伦本《史诗》是公元前1300年前后由书吏辛利奇乌尼尼(S?n-lēqi-unninni)在古巴比伦本基础上、增加许多重要情节而再创作的版本,它刻写在12块泥版上。经过此次整理,《史诗》的内容基本定型。该版本《史诗》讲述的是公元前3千纪初期苏美尔城邦乌鲁克(Uruk)国王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征伐森林巨怪洪巴巴(Humbaba)、杀天牛(Bull of Heaven)等一系列英雄事迹,以及他追求永生、探索生命真谛的过程。其中不少内容对后世颇有影响。许多学者认为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都能找到《史诗》的影子,3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史诗》中大洪水章节是《圣经》中诺亚方舟故事的原型。4除了洪水、方舟等重要文化命题,在《史诗》中还能看到许多经典的叙说母题,如英雄历险、追求长生、入冥世、盗食长生草、女神求爱与复仇以及梦境等。其中,梦与古代两河流域的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相关记载却散见于文学作品、王室铭文、宗教文献和梦书中。而《史诗》中梦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些梦都是《史诗》作者根据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对梦的认知与理解,为史诗中的特定环境和特定人物而特别安排的。因此,《史诗》可以作为古代两河流域关于梦的代表性文本进行分析和探讨。这既有助于认识梦在古代两河流域文化中的重要意义,又对理解《史诗》的内容、整理《史诗》的文本颇有帮助。

    梦在标准巴比伦本《史诗》中共出现12次,其具体情况请见下表。1

    12个梦分别出现在第一块泥版(2个)、第四块泥版(5个)、第七块泥版(2个)、第九块泥版(1个)、第十一块泥版(1个)、第十二块泥版(1个)。其中见于第四块泥版的两处(第141—142行、第182—183行)尽管提到吉尔伽美什做梦,却由于泥版残缺无法得知梦境的具体内容;第九块泥版也仅仅提到主人公从梦中惊醒(第8—18行),并没有描述梦的具体内容。在另外9个包含具体梦境和解析的例子中,有两组颇为特殊者。第一块泥版中所记吉尔伽美什的两个梦包括了梦境本身、梦的解析及其最终应验,不仅揭示了具有隐喻性、暗示性的“陨石”、“斧子”的象征意义,也暗示了恩启都出现的重大意义,展现出串联史诗情节的一条重要线索。就文献整理而言,梦亦证实了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的内在联系。下文将对这两组例子进行集中探讨。

    一、梦的预言功能

    在古代两河流域居民的观念里,梦是神传达启示的重要途径,他们相信梦具预言性。梦中神启形式之一就是物兆,即指梦境中具有征兆意义的某种事物。有些物兆晦澀难懂,只有通过解梦,做梦者才能理解其意义。在美索不达米亚,如果某人做了个可能包含神启却无法理解的梦,就会向身边的朋友、亲属或其他人讲述自己的梦来寻求帮助。1

    根据第一块泥版的内容,吉尔伽美什做了两个梦,分别梦见了陨星(ki?ru)和斧头(ha??innu)。在第一个梦里,吉尔伽美什看到陨星从天而降,但凭自己的神力却无法移动它;乌鲁克民众则蜂拥而至,围绕在陨星周围,欣喜若狂,对它喜爱万分,吉尔伽美什本人亦爱之如妻,母亲宁孙也对它喜爱有加。根据原文的叙述,吉尔伽美什自己无法解开这个象征性的梦,只能请作为女神的母亲宁孙帮他解释这个梦的含义。在第二个梦里,斧头自天而降,乌鲁克民众簇拥在它周围欢庆,久不离去,而吉尔伽美什本人也亲吻拥抱这把斧头。此后,他也向母亲询问这个梦的寓意何在。宁孙将两个梦都解释为将有一个力量大如磐石、与吉尔伽美什旗鼓相当的男人会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朋友和指引者。英国学者史蒂文斯(A. Stevens)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解梦的实例,而且它是以预言的形式出现的”。2

    吉尔伽美什在第一个梦中看到“天之陨石”(ki?ir ?a dAnim),宁孙预测有一个男人即将到来,而且他“力量强大,如同天之陨石(kīma ki?ir ?a dAnim dunnunu emūqā?u)”。3史诗设定的这一解释既符合时人的语言习惯,又使上下文的叙述相呼应。从语义特征来看,ki?ru一词是个多义词,除了具有“陨星”的含义外,还有“力量”之意,4宁孙在释梦时显然取意后者。由叙事内容来看,在吉尔伽美什做梦之前《史诗》早已暗示即将到来者是男性:女神阿鲁鲁(Aruru)意图创造一个能与吉尔伽美什抗衡的人亦即后来的野人恩启都,《史诗》称他为“amēlu”,又称其为“阿努心中之所想”(zikru ?a dAnim)。5 amēlu意为“男人、男性”;6 zikru一词除有“命令、话语”之意外,7也有“男人、男性”之意。8而且这又与第二块泥版第100—115行关于恩启都果然出现在乌鲁克街头并与吉尔伽美什决斗的叙述相照应。此外,《史诗》多处强调了恩启都的力量。第一块泥版第123—125行提到,猎人看到他后感叹这个男人力量大如陨石;第二块泥版第40—43行则强调他身体高大、俨如城垛、力量大如陨石;第162—163行再次提到他力量大如陨石。

    在关于斧头的梦中,吉尔伽美什提到:“我把它放在身旁(a?takan?u ana a?iya)”。?akānu除了有“放置”、“放下”之意,还有“同……建立友谊”之意;1 a?u既有“身旁、旁边”之意,又能表示“兄弟”之意。2宁孙利用阿卡德语一词多义的特点,预言即将到来的人会与吉尔伽美什亲如手足。宁孙占梦结果的合理性也在文本中多处得到支撑。第一,朋友(ibru)一词在《史诗》中反复出现,强调了两位英雄之间的友谊;第二,《史诗》第三块泥版中宁孙表示“将收养恩启都,待他如己出”(anāku Enkidu ?a arammu? elq? ana mrtu),3暗示了恩启都身份的转变,由吉尔伽美什的朋友变为兄弟,两者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第三,第七块泥版第139行也强调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太阳神沙马什(Shamash)称吉尔伽美什为恩启都的“朋友和最喜爱的兄弟(ibri talmeka)”。可见,宁孙巧妙地把“旁边”和“兄弟”的双重意义运用到了解梦中,同时又灵活地运用了?akānu这个动词,既展现具体可见的动作“放置(在身旁)”,表现吉尔伽美什与斧子的密切关系,又表达了抽象概念“建立友谊”,通过吉尔伽美什与斧子的亲密暗示他与恩启都将要建立的深厚友谊,巧妙地揭示了斧子(?a??innu)在《史诗》中的象征含义——恩启都。

    实际上,即将到来的恩启都正是神用来改造吉尔伽美什并使乌鲁克恢复常态的有力武器。根据《史诗》叙述,吉尔伽美什在乌鲁克的专横行为致使民怨沸腾:“他的同伴们,陪他球戏不得息。乌鲁克的年轻人,被他搞得痛苦至极。儿子回家见父亲,吉尔伽美什都不许。不论白天与黑夜,他趾高气扬令人惧。国王吉尔伽美什,他统治着无数臣民,他是羊圈乌鲁克的牧羊人。吉尔伽美什,不许女儿随便回家见母亲。”4在民众的乞求下,大神们决定让女神阿鲁鲁造恩启都来对抗吉尔伽美什。因此,在《史诗》中作为梦象的实际对应者的恩启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他担负着彻底改变吉尔伽美什的重任。不仅如此,他的出身本就具有象征意义。恩启都生于自然、长于原野。史蒂文斯指出“他是人类史前自我意识的化身,吉尔加梅什(笔者案:即吉尔伽美什)需要这样一个人把自己无限膨胀的欲望击落到地面。只有射猎采集时期人类原初的谦逊本性才能使这位帝王发热的头脑恢复到自然状态之中”。5梦见象征恩启都的“陨石”、“斧子”以及恩启都的到来,暗示着吉尔伽美什即将经历一次巨大的改变。在《史诗》中,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的经历,最终使他意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不再沉溺于享乐,转而向往建功立业、为民造福。根据原文,他在梦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去黎巴嫩的雪松林征伐洪巴巴。第四块泥版的内容提到,吉尔伽美什在征伐洪巴巴的途中连续做了几个噩梦——山谷坍塌、天象骤变、死亡降临。此后,恩启都充当了解梦者的角色,从反面解释梦象,将这几个梦解释为吉梦,从而帮助吉尔伽美什克服了恐惧,战胜了洪巴巴。在第六块泥版中,在恩启都的鼓励下,吉尔伽美什与其合力杀死了威胁乌鲁克城的天牛,拯救了自己的城市。这也呼应了梦境所预示的恩启都的“指引者”身份。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梦境本身、梦的解析和梦的应验三者虽分散在《史诗》各处,梦内的逻辑有助于将这三者构成一个完整的梦系统。在这完整的梦系统中逐步揭示了梦象即陨石、斧子的象征含义,暗示了恩启都出现的重要意义。而吉尔伽美什做梦、请人解梦及其之后的变化,也突出体现了古代两河流域“占梦决事”的观念。

    二、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的关系

    《史诗》第十二块泥版的主要内容是:恩启都为了取回吉尔伽美什的木球(pukku)和球棍(mekk?)而来到冥世,但由于没有听从吉尔伽美什的劝导而被冥世捉住。吉尔伽美什为了见到恩启都的灵魂,先后来到宰制天地的风神恩利尔(Enlil)的神殿埃库尔(Ekur)、月神辛(S?n)的居所乌尔(Ur)、天神安(An)的居所埃利都(Eridu)向3位神灵求助,历经周折终于见到恩启都的灵魂,此后,恩启都则向吉尔伽美什描绘了阴间的景象和冥界的规则。

    由于第十二块泥版的内容涉及灵魂和下界,与《史诗》其他部分的叙事关联不甚紧密,因此关于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的关系,学者间的争议较大。如乔治(A. R. George)即指出,就语言特征而言,第十二块泥版用词较为平淡朴素,与前11块泥版差异较大;在第七块泥版中恩启都梦游冥界后死去,在第十二块泥版的开篇却依然活着,与《史诗》的情节相矛盾;而且《史诗》前11块泥版已可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他认为这块泥版的内容游离于整篇《史诗》之外,与《史诗》前11块泥版没有内在联系,只是由于同属“吉尔伽美什系列(i?kar Gilgame?)”才作为《史诗》的附录出现在第十一块泥版之后。1另一些学者则认为第十二块泥版是《史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奥本海姆(A. L. Oppenheim)即认为,吉尔伽美什通过与恩启都灵魂的对话了解到生命的真谛,因此史诗最后一块泥版可能是对人类永恒问题的回答,即要接受死亡而不是逃避死亡。2凡尔普(N. Vulpe)认为第十二块泥版是《史诗》必要的结局,他的立足点是“第十二块泥版暗示着吉尔伽美什最终的命运”。3从梦这一独特视角分析,可以为理解第十二块泥版和《史诗》的关系找到新的思路。

    关于吉尔伽美什见到恩启都的灵魂并与之交谈这一情节,巴尔科雷(K. Bulkley)认为虽然《史诗》没有明确指出这是一个梦,但它很可能是一个梦。其一,根据奥本海姆的研究,“这一幕描写灵魂出现的措辞和其他文献里描述梦中見到灵魂的措辞相同”。其二,它符合《史诗》叙述梦的某些典型特征:(1)吉尔伽美什虔诚地向3个不同的神灵求助;(2)恩启都的灵魂从阴间出现并带来了冥世的讯息;(3)这个梦无须解释。4对古代两河流域的居民而言,上界神灵和下界冥世是现实存在,但他们却无法直接接触这两个世界,梦则是他们与这两个世界沟通的桥梁之一。如果暂时抛开《史诗》的神话因素而从梦的角度来考虑,就能发现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其他部分是紧密联系的,而非像乔治所说完全脱节,而且它被安排在《史诗》结尾是有一定的逻辑可循的。

    吉尔伽美什梦见恩启都的灵魂与第七块泥版恩启都所做的入冥世梦形成了映照。在吉尔伽美什的梦中,恩启都带来的冥世讯息是:冥世黑暗可怕,一切秩序与现实生活颠倒,子孙后代越少,在冥世中遭受的苦难越多;子孙后代越多,得到的祭品越多,在冥世中的生活越好。在第七块泥版里,恩启都梦见自己被困冥府,被阴间的人痛打、践踏,那个“黑暗之家”(bīt ekleti)让人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其中的一切与现实生活截然相反:他们以尘埃为佳肴,以粘土为美食,栖身于毫无光亮的黑暗中,与死一般的寂静为伴。关于阴间的景象,在阿卡德语神话《伊施塔入冥府》中也有生动的描述:“到库尔努吉,[有去无回之地],辛的女儿伊施塔决定到那里去,辛的女儿伊施塔决定去。到那暗室,埃尔卡拉神的住地,到那有进无出的屋,走那有去无回的路,到那谁进去都要面临黑暗的屋。那里灰尘为面包,泥土为食物。人们见不到光线,住在黑暗处,人们像鸟一样,身着羽毛服。门闩上积满了尘土。”1可见,在古代两河流域居民的观念中,冥世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与现实生活正相反。这也就解释了第十二块泥版中恩启都入冥世前吉尔伽美什所说的话的由来:“你切莫穿洁净之衣,否则像个做客的,他们会把你注意……你不能从阴间发出声息。你不要亲吻你心爱的妻子,不要打你憎恶的妻子;不要吻你亲爱的儿子,不要打你憎恶的儿子。(否则)阴间的哀号就要抓住你。”2

    《史诗》由梦始以梦终以及主人公因此发生的3次重大转变,使《史诗》不论在内容上还是在结构上都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史诗》开篇提到吉尔伽美什对乌鲁克居民的残暴统治遭到了民众的反对和厌弃。梦见“陨石”、“斧子”以及恩启都的到来使主人公的生命具有了新的意义,在恩启都的协助下他开始用自己的才智和勇武造福于乌鲁克人,征伐洪巴巴、杀天牛,表现出了无比的英雄气概。关于梦中“陨石”、“斧子”的象征和恩启都出现的意义在前文已有论述,此处不再展开。恩启都关于死亡的两个梦及其死亡是吉尔伽美什发生转变的第二个关键点。在第七块泥版中,恩启都在梦中看到天神们聚集在一起宣判他的末日:沙马什、阿努(Anu)、恩利尔和埃阿(Ea)等诸神就两人杀死洪巴巴和天牛这两件事讨论如何惩罚他们,并决定夺走其中一人的生命。最终,吉尔伽美什被赦免,但恩启都却难逃此劫。紧接着就是恩启都所做的冥府梦,他被阴间的使者捆绑双手引入冥府。这两个梦都宣告了恩启都的死亡。尽管恩启都拥有神性,又为乌鲁克立下了功劳,却逃不过死亡,正是从恩启都的死亡中吉尔伽美什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有限性和不可控性。他放弃王位,在原野游荡,寻找人类始祖乌特纳皮什提。根据原文,吉尔伽美什向蝎怪吐露了自己远离人类文明社会的缘由:“我的祖先乌特纳皮什提,他走过的道路我在寻觅。他获得了永生,与神一起。他将为我指明,生与死的奥秘。”3最后,吉尔伽美什梦见了恩启都的灵魂,与恩启都亡灵的一番交谈,让他接受自己不能永生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了解了冥界的规则,吉尔伽美什再一次完成了转变,从害怕死亡、追求永生重新回归人类文明社会,重新承担起国王的重任。吉尔伽美什带着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智慧重归城市和文明生活,而这个梦是能够获得这一智慧的重要因素之一。

    从作品基调上来看,恩启都的死亡梦和吉尔伽美什梦到恩启都的灵魂使《史诗》基调发生了两次剧烈的转化。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前往雪松林之时,受到长老们的鼓励,宁孙也为他祈祷。他们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史诗》在这里给读者一种英雄必将凯旋的气势。在历尽艰辛打败洪巴巴、战胜天牛后,那种胜利后的欢快激昂、意气风发的基调仍在继续,但在读者一度认为两位英雄返乡后将有一番大作为并能名留青史时,在读者完全接受了文本的暗示而形成对《史诗》美好结局的深切期待时,却突然插入恩启都的死亡梦,一下子就打破了事件和读者思维的顺势发展,使得情节发展一波三折,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恩启都的死亡梦把神秘气氛推向了高潮,却也成为作品基调变换的契机,开启了沉闷压抑的叙述。“为了他的朋友恩启都,吉尔伽美什泪如泉涌,在原野彷徨。‘我的死,也将和恩启都一样,悲痛浸入我的心,我怀着死的恐惧,在原野徜徉”。1第二个变化是在吉尔伽美什见到恩启都的灵魂之后,作品的气氛由原来的悲伤压抑转变为宁静祥和。他见到人类始祖乌特那皮什提,但没有通过后者的考验暨战胜人类需要睡眠这一自然规律,这暗指了死亡也无法战胜。吉尔伽美什虽然最终没有获得永生,但与恩启都灵魂的交谈使他对地下世界有更加清晰的认识,并完全接受了生命有限的事实,作品的主题得到进一步升华。这恰好可与《史诗》开篇的引子相应和:“[吉尔伽美什,]见过深海处,国家之基础,他晓得[秘密所在],睿智知万物。[众神有高低,他]一切都熟悉。他获得全部智慧,他见到了宝藏,揭开了奥秘,带来了洪水前的信息。他从千里归来,虽然筋疲力尽,却获得平和心理。”2

    三、结 语

    对古代两河流域的初民而言,梦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是人与神交流的重要媒介,是获得神启并指导自身实践的重要方式之一。《史诗》第一块泥版中吉尔伽美什所做的兩个象征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首先,从梦境本身、梦的解析和梦的应验来看,暗示了恩启都出现的意义,而吉尔伽美什做梦、请人解梦以及之后变化,突出体现了古代两河流域“占梦决事”的观念。再者,这两个梦的梦兆具有隐喻性和暗示性,它要求占梦者采用转释的方法进行解梦,即先把梦象进行一定形式的转换,然后再根据转换了的梦象来解释其所预兆的人事,这植根于阿卡德语所具有的一词多义的语义特征。这种语义特征成为神启的载体以及揭示神启的一种工具。此外,由于这两个梦对吉尔伽美什的第一次转变至关重要,是第二部分探讨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关系的重要一环。关于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的关系,从梦与梦之间的关系分析,第七块泥版中恩启都的冥世梦描述了阴间的黑暗可怕,第十二块泥版中恩启都的灵魂既描述了阴间的恐怖景象又透露了冥界的规则,两者形成了映照,从中亦可见古代两河流域的冥世观念。从文献整体看,《史诗》由第一块泥版吉尔伽美什梦见象征着恩启都的“陨石”、“斧子”到第七块泥版恩启都梦见诸神聚会、入冥世再到第十二块泥版吉尔伽美什梦见恩启都的灵魂,从由梦始以梦终的形式和主人公因梦发生的3次重大转变以及作品因梦而起的由欢快激昂转向沉闷压抑再由沉闷压抑转向宁静平和的基调变化,可以看到梦在作品中呈现出的连贯性。这种连贯性使《史诗》在内容和结构上都形成一个统一体。因此,第十二块泥版与《史诗》前11块泥版之间有着密切联系,并且第十二块泥版置于《史诗》末尾是有一定道理的。

    [作者方晓秋(1986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1]

    [收稿日期:2018年3月20日]

    (责任编辑: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