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告祭仪略论

    李媛

    提 要:明代告祭仪式是国家祭祀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广义上说,告祭仪式可分为常规与非常规两种。前者在正祭仪式之前或之后举行,是常规祭仪的一个环节;后者因时因事而举,内容更为丰富,主要包括因新皇帝登极,出征与凯还,营建与修缮,建制与改制,藩王之国,册封,奉安神主与祔庙,节庆与忌辰,禳灾与告谢而举行的祭祀仪式。告祭的方式有皇帝亲祭与遣官告祭两种,以明代登极告祭仪为例,可见其从亲祭到遣官的变化体现了不同的政治象征意义。明代告祭仪式的基本内涵是“告诉”与“祈禳”,每种告祭仪式的涵义又常常是复合的,应配合其他典礼仪式,理解其象征意义。

    关键词:明代;告祭;仪式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1.011

    帝制中国的国家祭祀是由官方公开举行,由皇帝或官员参与的宗教与政治性合一,并具有国家事务管理用意的礼仪活动。学术界对明代祀典中明确记载的常规性祭祀活动已有诸多研究,但对可能作为常规祭祀的一个环节,也可能因时因事举行的告祭仪式,尚无系统论述。告祭以告知、祈禳为目的,一般不如常规祀典隆重,程序也与常规祭仪有所不同。作为常规祭祀环节的告祭仪可能在正祭仪式之前或之后举行,因时因事而举的告祭则单独举行。本文考察明代告祭仪式的类目和特点,以求深化对明代祭祀體系复杂性的认识。

    一、明代告祭仪之类目

    作为常规祭祀环节的告祭仪可在正祭仪之前或之后举行,带有明显的“预告”与“告谢”的含义。其典型形态是祭祀天地、社稷活动中的告祭宗庙仪式。祭祀天地与社稷是国家祭祀活动中等级最高的仪式,在正祭之前,主祭者需要先行至太庙行告祭礼,其内容包括读祭告辞,敬告祖先将要举行的一系列祭祀仪式,有祖宗配享的祭祀仪式则需要请配帝牌位。正祭之后还需再至太庙,告谢礼成。如洪武二年(1369年)夏至,祭祀皇地祇礼成后,朱元璋驾还,并率百官告祭太庙,再御奉天殿,百官行庆成礼,祭地仪式最终完成。嘉靖九年(1530年)分祀圜丘仪规定:祭祀前期六日,皇帝于太庙行告庙礼,并分别于太祖及列圣香案前上香,读祭告辞。次日至牺牲所视牲。正祭前三日,皇帝穿着祭服,至太庙请配帝牌位。告庙礼完毕后,御奉天殿,百官朝服,听受誓戒传制。可见,斋戒、告庙、传制、省牲仪是正祭仪式之前的一系列预备仪式,这些预备仪式完成后,祭祀当日,一应祭品、祭器准备陈设完毕,祀天仪式才正式举行。祀天告庙仪式一般由皇帝亲自参加,有时也会遣官代替,如嘉靖十二年(1533年)五月,即以将大祀地于方泽,命武定侯郭勋代为告祭太祖。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十二月,行大祫礼于太庙前,先期遣公徐文璧、驸马许从诚行告祭太庙、祧庙礼。

    与作为祭祀仪式环节的告祭仪相比,因事而举的告祭仪式内容更为丰富多样,是本文考察的重点。根据祭祀原因的不同,这种告祭仪式大致包含如下类目:新皇帝登极;出行(出征与凯还);营建与修缮;建制与改制;藩王之国;册封;奉安神主与祔庙;节庆与忌辰;禳灾与告谢。

    登极仪式是帝制时代最为隆重、复杂的国家大典,具有重大象征意义与实际功用,也是历代开国皇帝及其后嗣君主最为重视的皇家典礼。狭义的登极仪式指新皇帝正式称帝的当日所举行的一系列仪式活动;广义的登极仪则包含更复杂的仪制内容,告祭仪式就是其中颇具象征意义的一个环节。明代登极告祭仪式以祭祀天地、宗庙、社稷为中心,其参与人员的变动亦值得特别关注,本文将在下一节做专门论述。

    因出行举行的告祭仪式,主要包含皇帝(或遣官)出行、巡守前或途中,以及皇帝亲征(或遣将征讨)与凯还(纳降献俘)所行祭祀仪式。如吴元年(1367年)冬十月,朱元璋遣世子朱标、次子朱樉前往故乡临濠谒陵,以少牢祭途中所遇郡邑城隍及山川之神,至临濠告祭皇祖考妣、皇考妣诸陵,及皇兄皇姊。宣宗即位之初,遣郑王谒祭孝陵,行前,预告奉先殿太宗皇帝和仁宗皇帝几筵,及城皇门、城隍等神,缘途应祀神祇亦预期遣王府官告祭。到南京后,王祭告皇城及城隍等神八,并谒告奉先殿,告孝陵及懿文陵,以及贞静顺妃和悼僖丽妃享堂。嘉靖十八年(1539年)正月己亥,世宗欲南行,并至承天谒陵祭告。行前,亲奏告皇天于玄极宝殿,同日告闻皇祖太庙、皇考睿宗庙,并遣大臣十八员,分别告祭北郊、德祖、懿祖、熙祖、仁祖、成祖、列圣群庙,以及太社稷、帝社稷、朝日夕月、天神地祇。在洪武元年(1368年)七月所制定的军礼仪制中,对皇帝亲征告祭天地、庙社仪,凯还告祭庙社仪,以及遣将告祭庙社仪都做了相应规定,这类告祭仪式主要发生在战事较为频繁的明初,尤其是洪武时期: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朱元璋以讨伐东南张士诚,告祭大江之神。洪武六年正月,朱元璋命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等往山西、北平修理城池,练兵训将前亲自告祭太岁、风云雷雨、岳镇海渎、钟山等神。洪武十一年(1378年)十一月,命西平侯沐英为征西将军,率都督佥事蓝玉、王弼将京卫及河南、陕西、山西马步官军征讨西番。行前,朱元璋亲自为文,告祭岳渎、山川、旗纛诸神,祈求神灵相助。次年春,洮州十八族番首三副使反叛,朱元璋命当时正在此领兵的征西将军沐英移兵讨伐,并告祭西岳诸神保佑。

    当有宫廷、陵寝营建或地方公共建筑一类事务举行时,会在动工前或工期结束时举行告祭仪式。如洪武五年(1372年)九月,因欲择日修筑太庙宫墙,朱元璋亲自祭告太庙,行告祭礼,并遣官告祭土神。弘治十一年(1498年)九月,因修葺南京都城,遣驸马都尉杨伟告祭孝陵,南京工部尚书萧祯祭后土之神。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建秋报大醮于朝天宫,遣英国公张溶等告祭各宫庙。隆庆元年(1567年)六月,永陵完工,遣英国公张溶祭告长陵,武定侯郭大成、玉田伯蒋荣、安平伯方承祭告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定国公徐延德祭告永陵,恭顺侯吴继爵告祭天寿山之神,侍郎徐纲告谢后土司工之神。

    确立或修改典礼仪制是国之大事,当此之际,常行告祭。此种仪式无明确制度规定,多依皇帝临时旨意而行。如洪武三年(1370年)六月,诏定岳镇海渎、城隍诸神号,除孔子封爵仍旧外,岳镇海渎并去前代所封名号,止以山水本名称其神,郡县城隍神号一体改正,历代忠臣烈士亦依当时初封实号,革去后世溢美之称,同时革除天下神祠无功于民及不应祀之“淫祠”。发布诏书当日,朱元璋躬署祝文,并遣官告祭岳镇海渎诸神。洪武十年(1377年)冬十月,新建社稷坛成,社稷祭祀从中祀升为等同于天地、宗庙的大祀,朱元璋于次日冕服乘辂,百官具祭服诣旧坛,以迁主告祭,行奉安礼,并奉仁祖淳皇帝配享。嘉靖十五年(1536年)五月戊辰,以钦制大武袭威冠服并武陈诸仪卫,及更作宝玺车辂器物,告祭太祖、列圣皇考于内殿,六卿陪祭。

    洪武时期,分封诸王及藩王之国属于国之大事,也会举行告祭仪式。如洪武三年(1370年)五月,因封建诸王,遣使告祭王国山川。洪武九年(1376年)正月,因诸王将之国,朱元璋命于圜丘告祀天地,并在此之前告祭太庙、社稷、岳镇海渎及天下名山大川。

    册封包含册立与封号两层含义,皇子降生,册立皇太子、后妃,上尊号、谥号等仪式时,一般均会告祭天地、宗庙、社稷,或单独行告祭宗庙仪式。有关皇太后及册立皇后、皇妃仪注在宣宗初年基本确立,规定前期三日遣官行告祭礼。宣宗以后的册封仪式大体遵循此规定。如宣德十年(1435年)二月上太皇太后尊号;天顺八年(1464年)二月上慈懿皇太后尊号;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十月进尊圣母恭恪庄僖淑妃为皇太后;正德十三年(1518年)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尊谥册宝礼;嘉靖元年(1522年)十二月上寿安皇太后徽谥;嘉靖十七年(1538年)十二月上大行皇太后尊谥礼时,都先期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以及大行皇帝几筵,行告祭礼。嘉靖十五年十二月,以加上圣母章圣皇太后徽号,告祭皇考,遣太常寺寺丞赍祝册诣显陵行礼。册封妃嫔则告内殿。嘉靖十四年(1535年)十一月,以册封端嫔告祭内殿。嘉靖十九年(1540年)正月,因进封皇贵妃王氏、沈氏,肃妃江氏,雍妃陈氏,徽妃王氏,懿妃赵氏,册封宸妃王氏,荣嫔余氏,昭嫔徐氏,宁嫔王氏,世宗亲自告祭奉先殿。

    奉安神主与祔庙告祭仪是指因在太庙、内庙、陵寝中奉安神主而举行的祭祀仪式。如永乐十四年(1416年)三月,长陵殿成,奉安仁孝皇后神位,并命赵王告祭。天顺七年(1463年)四月,英宗因奉孝恭章皇后神主入于太庙,亲自于奉先殿行告祭礼。

    宫廷中的重要节日或皇室成员的忌辰,也会举行告祭仪式,尤其是在皇帝、皇太后的生辰与忌辰,仪式尤为隆重。嘉靖二十年(1541年)八月万寿圣节,世宗亲自告祭天于玄极宝殿,并遣英国公张溶、西宁伯朱良臣、安仁伯王桓分祭七陵,玉田伯蒋荣祭景皇帝陵,中官祭章皇后陵,长宁伯周大经祭孝洁皇后陵。嘉靖十四年六月,孝穆皇太后忌辰,遣恭顺侯吴世兴告祭茂陵。因禳灾与告谢而行之告祭仪更为频繁。如久旱不雨、冰雹、洪涝、地震、风灾、雪灾、无雪、天象异常等,一般都会举行告祭仪式,成为应对灾害的常用手段之一。当灾害消除,则再次行告祭礼,以明告谢之意。如洪武二年(1369年)三月,春久不雨,遂告祭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城隍、旗纛诸神,共一十八坛。成化八年(1472年)秋七月,陕西陇州有大风雨冰雹,事达朝廷,命巡抚都御史马文升告祭西镇吴山。成化十九年(1483年)十二月,宪宗以一冬无雪,命礼部致斋三日,禁屠宰,并遣英国公张懋等告祭天地、社稷、山川,定西侯蒋琬等行香于各宫观寺庙。嘉靖十年(1531年)正月己酉,世宗发布圣谕称“天降宝露,朕当行昭谢礼于圜丘及告祭皇考”,遂以次月九日十日行告祭礼。隆庆二年(1568年)六月,以陕西地震,命巡抚都御史张祉告祭西岳华山、西镇吴山之神。

    二、“亲祭”与“遣告”——以登极告祭仪为例

    告祭的方式有皇帝亲祭与遣官告祭两种,遣官告祭是常态,当皇帝亲自告祭时,仪式隆重程度会相应提升。下面以仪式较为隆重的登极告祭仪为例加以说明。

    狭义的登极仪指的是登极当日举行的一系列仪式,包含正祭仪之前的准备仪式,主要有劝进、进仪、告庙,以及登极当天的大典、发布登极詔书等几个环节。而登极仪式当天之后的庆贺和册封仪,以及随后的一系列告祭活动,如因新皇帝登极而告祭先农、耕藉田、祭岳镇海渎、帝王陵寝、先师孔子,都可看作是广义上登极仪式的组成部分。

    宋元时期的马端临曾指出:“古之受终革命者,必告于天地祖宗。尧舜之禅让,汤武之征伐,未之有改。”汉承秦制后,以五畤之祀取代郊天之礼,汉高祖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亦不设燔燎告天之事,马氏视为缺典。直到汉文帝以后,嗣君即位才行告庙礼,取受命祖宗之意。魏晋以后,皇帝即位行燔柴告天礼已成惯例。明代登极告祭仪式承袭此传统,但参与人员的身份有明显的变化。对此,俞汝楫《礼部志稿》称,“高皇初用王礼,后正大位,其仪始备。文皇靖难,以乙丑至金川门,以乙巳即帝位,仓卒其仪不详。昭皇以储宫嗣位,稍有更定,肃皇入自藩国,与嗣皇异,累朝所因者,昭皇储宫礼也。”根据俞氏的说法,明代仁宗昭皇帝以后,大致累朝因袭的登极告祭仪式,均按仁宗即位时所行方式举行。梳理明朝历代皇帝登极告祭仪式的具体情况,可见存在“亲祭”与“遣告”的差异。

    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李善长、徐达等率群臣奉太祖即吴王位,用王礼,详情失载。朱元璋称帝时,登极大典仪式完备而隆重,史料记载详细。洪武元年春正月乙亥日,朱元璋先于圜丘坛告祭天地等神灵,礼成后,于郊坛南行即位礼,加衮冕。其后,告祀太庙、社稷。最后颁布即位诏书,告知天下。由于洪武初期实行天、地分祀,因此在朱元璋即位当年的十一月己亥(冬至)日,仍于南郊举行常规郊天礼,祭祀仪式一遵明初制度。

    朱元璋驾崩后,孙朱允炆即位,由于建文本《明太祖实录》被朱棣焚毁,其他有关建文朝史料亦多被修改或销毁,因此,现存史料中没有建文帝登极祀天礼仪具体内容的记载。朱棣以靖难得位,并于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秋七月壬午,告祀天地于南郊,行登极礼,有关礼仪程序详细载于实录,此不赘述。

    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八月,朱棣驾崩,朱高炽继承大统。同月,命礼部择日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具仪以闻。如前所述,此时制定的登极仪式,成为之后明朝皇帝登极仪式的基本参照。丁巳日,仁宗以嗣位遣英国公张辅祭告天地,定国公徐景昌告宗庙,宁阳侯陈懋告社稷,仁宗躬告几筵,即皇帝位。宣宗朱瞻基即位礼于洪熙元年(1425年)六月庚戌举行,即位仪注与仁宗朝完全相同,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的也是同一套人马。登极日晨,遣太师英国公张辅告昊天上帝、厚土皇地祇,太保宁阳侯陈懋告太社、太稷之神,定国公徐景昌告五庙、太皇太后,宣宗亲告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几筵,谒见母后毕,出诣奉天门,即皇帝位。

    英宗即位礼,遣太师英国公张辅告天地,定国公徐景昌告宗庙,太保宁阳候陈懋告社稷,并以次日即皇帝位。英宗北狩,郕王即位,正统十四年(1449年)九月初六日祇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其所行告祭仪式,按惯例亦应为遣官代祀。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朱祁镇重行登极仪式,并以复位改元遣宁阳侯陈懋告太庙,遣驸马都尉薛桓告祭长陵、献陵、景陵,遣驸马都尉焦敬祇奉香币昭告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这是明朝历史上唯一一位两次行登极仪式的皇帝。

    宪宗朱见深即位礼,遣太保会昌侯孙继宗告天地,广宁侯刘安告太庙,怀宁侯孙镗告社稷,朱见深亲告孝恭章皇后、大行皇帝几筵。孝宗朱祐樘即位礼,遣英国公张懋告天地,驸马都尉周景告宗庙,保国公朱永告社稷。武宗朱厚照即位礼,遣英国公张懋告天地,新宁伯谭祐告宗庙,惠安伯张伟告社稷,朱厚照亲告大行皇帝几筵。世宗朱厚熜虽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所行即位告祭礼与之前并无不同,遣武定侯郭勋告天地,建昌侯张延龄告宗庙、社稷,世宗亲告大行皇帝几筵。穆宗朱载垕即位礼,遣成国公朱希忠、宣城伯卫守正等告天地、宗庙、社稷,朱载垕亲告大行皇帝几筵。神宗朱翊钧即位礼,遣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告南北郊、太庙、社稷坛,朱翊钧缞服诣大行皇帝几筵,告受命,始具衮冕祇告天地,次告奉先殿,及弘孝殿、神霄殿,诣大行皇帝几筵。光宗朱常洛即位礼,遣泰宁侯陈良弼、恭顺侯吴汝胤等告天地、宗庙、社稷,朱常洛亲告大行皇帝几筵,缞服行礼,然后易衮冕服诣文华殿行告天地礼,诣奉先殿告列祖以下,再诣大行皇帝、孝端皇后、温肃端静皇贵妃各几筵。熹宗朱由校即位礼,遣侯陈良弼祭告南郊,侯吴汝胤祭告北郊,驸马万炜告太庙,伯陈伟告社稷,朱由校亲告大行皇帝几筵。崇祯帝朱由检即位礼前一日,遣宁国公魏良卿、保定候梁世勋祭告南北郊,驸马候拱宸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

    皇帝登极祀天礼仪是与常规祀天礼仪相区别的特殊仪式,因此其文化内涵就值得特别关注。朱元璋与朱棣的登极礼行于郊坛,分别在登极仪式前,由皇帝亲自前往郊坛行祭告天地礼。朱元璋作为开国皇帝,较明朝后代嗣位君王不同,故要在即位礼仪中展示的权力来源也有所差异,他的登极礼仪意欲凸显其推翻蒙元,建立明朝登基为帝是“天命”授予,具有不可置疑的正当性,因此需要亲自祭告天地,仪式也最为隆重,这一点在中国以往历代开国皇帝的即位礼仪中并不鲜见。而永乐帝朱棣特别注重即位祀天礼仪,亲自参加祭告,主要因为他是通过非正常途径取得皇位,因此在即位时需要特别强调其得位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从洪武和永乐时期登极祀天仪祭告祝文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此种政治寓意的详尽阐释。

    仁宗朝以后,告祭天地成为历朝嗣位君主登极仪式的必备环节,即便是在景帝即位,英宗复辟,世宗以藩王入继大统这些非由皇储继位的皇帝登极仪式中,也没有任何改变。与洪武和永乐时期不同的是,嗣位君主最直接的权力来源于先王,登极仪式由郊坛改为在奉天门奉天殿举行,因此,新皇帝不亲自参与告祭天地、宗庙、社稷仪式,而是遣官祭告,并增加了新皇帝告先帝、后几筵的环节。在派遣官员的身份上,一般是派遣公、侯、伯,或者驸马都尉之类拥有爵位的官员,或者是与皇室有密切关联的成员,所告之天地、宗庙、社稷,是祭祀等级中最高级别的三种,分别代表天地、祖先和国家。嘉靖九年(1530年)改天地分祀以后,一般还要分遣两人前往天坛、地坛分别祭告。

    三、明代告祭仪式的特点与政治寓意

    明代各类官方祭祀仪式都或多或少含有“告”的涵义。按《说文解字》,“告”字从口,从牛,其本意就是对天神、地祇、人鬼祈祷。与其他祭祀不同的是,告祭仪式特别凸显“告知”和因事而举的特点。作为常规祭祀仪式一部分的告祭仪,具有明显的“告知”涵义,并作为祭祀仪式的一个环节,体现出程序的严整有序;因事而举的告祭,发生的具体时间并不固定,每年举行的频次也不确定。告祭仪式的规模一般来说较祭祀相同对象的常规祭仪简单。例如,与常规郊祀礼相比,因禳灾而举行的祭天仪式规模较小,祭祀人员也常为遣官代祭;又如登极祀天仪中的告祭,在仁宗以后,基本遣官代行,仪式比常规郊祀礼简化,这意味着该礼仪的寓意,从明初的彰显皇权正当性与合法性,向告知神祇某事之发生转变。

    遣官祭祀发生在常规国家祭祀活动中时,常常发生争议,尤其是郊庙大礼。清人编纂的《钦定续文献通考》称:“明初最严郊祀,太祖以后无不亲郊者……唐宋诸君莫之逮也。”然而事实情况并非如此,皇帝躬行郊祀的惯例在武宗末年受到破坏,到万历时期,甚至达到“郊庙之祀数十年不一躬亲”的程度,因而引发的朝臣非议之声不绝于耳。告祭仪式大多因事而举,所以虽然较多采用遣官祭祀方式,朝臣们也很少提出异议,只有当遣代人员关涉道士方术之人时,才可能引发不同意见。

    追溯告祭仪式的起源可见,先秦时期的告祭仪式取意于国有大事,告知于天。在反映商代祭祀情况的甲骨卜辞中,告祭是为了禳疾、出征、巡查、田猎、农耕以及天象异常等事,向包括祖先在内的神灵告白、祈訴或问卜。经史典籍中有关告祭内容的记载也很多,《尚书·舜典》中有语:“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类上帝”即为摄位告祭上帝之意,与禋祭于六宗等尊卑之神,望祭名山大川、五岳四渎,遍祭山川、丘陵、坟衍、古之圣贤之群神,以告己之受禅一样,都是帝王所做之事。《诗·时迈》中也有语,“巡守告祭柴望也。”此巡守告祭即指天子巡行邦国时,至于方岳之下封禅之意。《周礼》与《礼记》中多次提及“类”与“告”,注疏均称“告祭非常”,以区别于常规祭祀。如“天地之大灾,类社稷,则为位”;“建邦国,先告后土,用牲币”;“天子将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祃于所征之地”。清人秦蕙田对告祭的解释称:

    《诗》、《书》、《周礼》、《礼记》言“类祭者不一”,然不外陟位、行师、巡守诸大事。盖王者事天如事父,子之于父也,出必告,反必面,王者无一息不与天合漠,则无一举动不与天昭鉴。故圣人制礼,俾王者有事将出,必正其义,类而告之于天。陟位承天子民之始也,出师恭行天伐也,巡守大明黜陟也,皆义类之正大而不可以已者。然则类之为名,或亦正其义类而告之之谓乎?造祭之礼,见于《肆师》大祝、诅祝,皆以类、造并言,窃以造者至也。《传》言:公行,告庙,反行饮至。《曾子问》亦云:诸侯出门,反必亲告祖庙。以是推之,则天子将出而类,即出必告之义,既反,必造上帝,兼造于庙,犹反面之义。肆师等职所云,兼行与反而言。然则造之为名,即以为述,其既至而告之,似与类更有别也。《大宗伯》:“国有大故则旅上帝”。陈氏《礼书》谓:大故皆凶灾之类。《尔雅》曰:旅,陈也,或即陈其情事而告,以祈之之义乎?如此则三者皆为告祭,而命名取义稍为亲切。

    因此,类、造、旅都有“告诉”的意思,即指告祭,是在王陟位、行师、巡守诸大事发生时举行的祭祀礼仪。王者事天如子事父,因此出必告,反必面,才能使王者与天合漠,举动与天昭鉴。

    先秦时期的告祭仪式以“王”为行为主体,以天神、地祇,以及包含祖先在内的人鬼为对象,以“告”为主要内容,体现出告祭仪式沟通神人的基本功能。明代告祭仪式既承袭了先秦告祭仪式的基本内涵,同时在具体的祭祀目的和内容上亦有所拓展。在前述不同种类的明代告祭仪式中,有一些告祭活动的“告诉”含义尤其明显,除了作为常规祭祀环节的告庙以外,像非常规举行的谒陵告庙仪式,册封皇子、后妃,上皇太后尊号时的告庙仪式,奉安神主与升祔太庙时所行告庙礼等,都承载着以“告”的方式沟通神人的基本内涵。与此同时,将国家的重大事宜及时告知祖先神灵,也可以表达对祖先的敬意和尊重。

    “祈禳”即祈福禳灾是告祭仪式的另一个基本内涵。当发生各种类型的自然灾害、天象异常时举行告祭仪式,以祈求禳灾;灾害消除之后行告谢仪式,以表达对神灵的谢意,体现祭祀者的虔敬。还有在营建与修缮宫廷建筑,以及进行重大工程时,告祭神灵,以得神灵庇佑。这些都体现了告祭仪式的祈禳功能。告祭仪式的这一目的显示出其功利性的一面,也成为明代应对灾害的一种手段。同时,这层含义也与宗教性的祭拜仪式相类似,都是将人间事务与神灵的护佑相关联,寓人事祈盼于神灵相助,体现出祭祀仪式的宗教色彩。

    应当注意的是,每一种告祭仪式的含义常常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比如,一些告祭仪式在体现祈禳功能的同时,也带有作为仪式的“展示”功用。比较典型的如出行、出征所行告祭仪式,一方面有祈求平安顺利或战争胜利的意义,另一方面,也是对参与出行及出征人员,甚至是在场其他人员的动员与激励,营造军队威严的气势,增强必胜的信心,具有鼓动士气的作用。而在战争凯旋后举行的告祭仪式,祈福含义基本消失,更多的是要通过仪式的举行,达到表彰、庆祝和激励军民的作用。这种仪式的展示功用不仅仅是一种象征,也发挥着很多实际功用。这类具有多重含义的告祭仪式,还体现在国家重要节庆与皇室成员忌辰期间举行的告祭活动中,恕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