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视

    辛乔

    【摘 要】该文基于创作央视财经人物周刊栏目《巨晓林》人物纪录片的经历,探讨在人物纪录片的实践中,如何以普通人的身份平视生活、体验主人公的生活,在实现真实记录人物故事的同时,凝练平凡生活之美。

    【关键词】人物纪录片;平视;真实性;艺术性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 ? ? ? ? ?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35-0066-03

    人物纪录片《巨晓林》的主人公是一位从农民工蜕变为国家级工匠的典型人物,他作为历史的一个见证者,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铁路工人的生存和成长。“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网上的纽结。”顺着这个纽结,作者关注到主人公所处的社会关系和所经历的历史变迁。基于平视的视角,才能对人物命运有真实的情感投入和理性的思考,本文就平视于纪录片《巨晓林》的意义展开探索。

    一、开拍准备,为人物构建平视的观察体系

    最美人间四月天,在2019年的春天,我关注到了《巨晓林》这个人物选题。一个人物的呈现,其最终目的不是塑造人物而是体悟情感。这种情感好比我们在繁花浪漫的四月里感受到的来自自然的爱意,和我们对自然如同回声般的爱。现实是人物故事的源头,情感的产生可遇不可求,但每一次开片,起码要带着希望被对方打动的理想去呈现。

    在与人物接触之前,我会对其信息和故事进行了一番梳理,这是了解人物的第一个环节。在这个环节里,我将有关人物的信息分为三种结构:本体结构、社会结构、时间事件结构。这样做的好处是编导可以在短时间内形成基于这个人物的观察体系。体系的三个结构分别又由不同的材质组成。本体结构包括:人物的外貌、声音、身材、服装、表情、举止等材质;社会结构包括: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经济状况、社会关系等材质;而时间事件结构包括:人物所经历的历史事件、正在进行的事件、未来事件的影响等材质。这三个维度的结构指向的是三种风格:本体风格、社会风格、时间事件风格。不同风格之间会产生摩擦冲突,而在这之后,人物即本体的行为将塑造出真实的本体。在著名编剧、制片人悉德·菲尔德看来,“电影即是行为;动作即是人物;人物即是动作;一个人的行为,而不是言谈,表明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同意这种理论适用于人物纪录片,此外,我更关注的是人物在遭遇挫折、打击、压力等非本体作用时的行为,它是人物的思想和情感火花映射到现实世界的宝贵瞬间。

    回到《巨晓林》这个人物选题的前期准备阶段。基于这个阶段的认知,巨晓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身高一米六、头大面宽、脸上沟沟坎坎,他的一双手,粗短有力,是一双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手。人物脸上的沟壑、花白稀疏的头发都是在告诉观者,他饱经了生活的艰辛。他讲话的语言介于岐山方言和普通话之间,讲话时,声音偶有吞吐不清的音节。从他语言的特点可以猜测出,这不是一个在交谈中愿意主导话题的人物,他的情感很含蓄。

    本体结构部分的人物材质较为表象,细细追根,它们直指人物所处的社会结构和时间事件结构。20世纪60年代,巨晓林出生于陕西岐山的谢家坡村,这里是周朝故里,历史底蕴深厚。巨晓林的父母都是农民,家中有兄妹几人。高中毕业后,他做过农村电影放映员,在建筑工地当过工人。而人物命运的改变,基于社会经济体制的大变革。第一次转变,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快速发展,当时所有的人流、物流全都涌向了一種主要的交通工具——火车。为了跟得上社会经济发展的步伐,中国铁路运输必须提速并且扩大基础设施建设来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这次变革对主人公的影响是,他通过社会招聘成为一名铁路上的农民工,这以后没过不久,主人公在家乡娶妻,并有了一双儿女。

    第二次转变,发生在20世纪初,准确地说是从2000年下半年开始的,当时中国铁路系统各大单位与铁道部“脱钩”。在这次机构重组中,主人公所属的原铁道部电气化工程局脱离铁道部,更名为中铁电气化局集团有限公司。走向市场后,企业出现了短时期的不适应。这次变革对主人公的影响是他被解聘,下岗回家了。这时候,人物已经40岁了,正值不惑之年,他要重新考虑如何养家。铁路行业的每一次嬗变都是在社会经济大变革背景下进行的。

    第三次转变,伴随着中国高铁应运而生。由于高铁施工的需要,高铁建设队伍重视那些既具备一线经验、又具备钻研素养的高技能工人。而巨晓林从业三十多年,既能写书又能发明创造,时代需要这样的工匠。紧随其后的是主人公被一系列荣誉加身: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两会代表、中华全国总工会兼职副主席、改革先锋等。一名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农民工,在这时完成了命运的华丽逆袭。

    中国改革开放40年,百姓的生活在其间沸腾沉浮。因为平视,主创者要融入人物的生活中与他同呼吸,体味人物的欢笑与泪水。同样基于平视观察视角的是平视社会进程,在面对人物的上岗、下岗、荣誉加身时,才不会情绪过度、视角局限,才能客观真实地记录。

    但是,前期准备是为了给实际拍摄提供经验支撑的,切忌用前期的思维去引导现场拍摄,一切有关人物的记录和讲述,还是要以现场记录的事实为主。

    二、拍摄过程,在情境中运用平视的功能

    德国电影理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曾说,“电视特别擅长于记录和揭示具体现实,因而现实对它具有自然的吸引力”。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曾指出,“摄影的美学特性在于揭示真实”。“人类对艺术的需要,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真实的需要”,真实本身就是一种美。

    4月初的一个周末,我与栏目主编同两位摄像师从北京来到河南商丘,又搭车近两个小时赶赴安徽亳州。据说在2020年,当一条名为“商合杭”的高铁线路建成后,来往于这两地的时间将大大缩短。而巨晓林此刻正在亳州修建这条铁路。可以说,摄制组尚在途中,与主人公尚未见面,就已经感受到这个为高铁架设传电导线的人物的影响,这是真实的力量,它扑面而来非刻意而为。

    (一)平视,人物采访中营造信任的“场”

    我最早对纪录片有概念是一位成熟的导演向我灌输了一个概念:“场”。“场”的存在是纪录片与新闻的一大区别。对于“场”的一个解释是“现场”。“场”信息结构是借用了物理学上的概念,用意在于区别我们以往在纪实拍摄中的线性结构。“场”的概念是包括一个场面的事件中其行为动态的相互关系,形象、声音、环境、氛围、心态连贯地积累出一个可供观众观察和体验的时空。

    而我要说的“场”是另一种解释——情感氛围。这种“场”是摄制组和拍摄对象在拍摄过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叙事的氛围和情绪。并且这种情绪最终将会通过影片呈现出来,它是真实可感的。旅途中,我们的摄制组与人物之间有过第一次“隔空”交锋后,拍摄的“场”已经开始构建。

    而很多理论性的纪录片书籍,建议导演们与自己的拍摄对象成为朋友,这就是为了营造“场”做的准备,因为平等和信任是其他情感流露的基础。而在现实中,我从优秀的导演那里学到,摄制组要在到达当地的第一时间与拍摄对象见一面。当天傍晚我和摄制组到达亳州,放好行李,驱车半个小时,在工厂里见到了巨师傅。摄制组的每个人对即将呈现的人物充满好奇心,大家都想见见这位从普通农民工成长为国家级工匠的人物。他的外形和我想象中的没有太大差别,而他的精神状态好于我的预想,没有距离、不畏畏缩缩、不圆滑世故、无棱角,让我惊讶的是,他平实的语言中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第二天傍晚,我在巨师傅工作的物料场里对他进行了第一次采訪。主人公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他做发明创造的地方,我希望我的采访人物能从他身处的环境中源源不断地获得力量,带着自豪的情感去讲述。

    采访前,对人物进行心理安抚是非常有必要的。巨师傅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他的年龄与摄制组团队中每个人的父亲几乎同龄,我告诉巨师傅,把我们当作他的孩子,我们想听他的故事。采访前,我在他身边放了一本他自己的人物传记,也是为了增强人物讲故事的信心,营造一种“场”。

    然后在一种聊天的情境下悄悄开机,这是编导与摄像师提前达成的默契,等巨师傅发现我们正在拍摄时,他已经进入了讲述的状态。

    采访中,人物几次落泪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人物愿意倾诉是因为这个采访的“场”已经具备了,顺着“场”,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我们父辈那一代的人,从社会的角落中走来,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因为这次采访,我对巨师傅的了解,可能胜过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我的父亲没有向我表达过爷爷离世时他内心的痛苦,也没有和我讲过他铭记了一生的友人,更没有向我倾诉过他的爱情观。可见,亲人间的沟通尚且多么有限,但要做一个人物纪录片,你就得走进人心的无人区。

    采访中,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理性观察,当我发现身为工人的巨晓林在妻子生气会写诗给她的这个细节时,我追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记者:您理解的爱情是什么?

    巨师傅:我觉得爱情是能互相信任、理解,这是最好的。爱情是一双手,左手和右手,这只手累了,另一只手可以去帮它。但两只手还是各自独立的,独立而且非常有默契,能随心所欲地配合、能互相理解。

    说着,巨师傅用自己的一只手拢起了另一只手,看到这里,我的情绪已经在心中澎湃。这就是平视,这就是真实记录的特点,这些语言不是摄制组的阅历可以企及的,这是生活和时间给予人物的智慧。采访中,摄制组不仅与人物共进退,他也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观。

    (二)平视,还原真实的人情之美

    巨师傅是一位工人,但他骨子里有一种借由文学和绘画倾诉情感的诉求。

    他有过在下岗时期为妻子写诗的经历,在疏解妻子苦闷的同时也激励着自己。在20世纪80年代末,他第一次远离家乡赶赴中国铁路浩荡的建设军团时,包裹里正是装了一本陕西作家的书。

    了解到人物的这个特点后,在某一天的拍摄中,我问巨师傅是否愿意在镜头前为陪伴自己的妻子和那些在困境中努力的人读些什么。

    这是一个从真实中提炼艺术的设计,它并不突兀。巨师傅走到如今,书籍发挥的是照亮他生命的作用,我认为他会同意利用朗读文学的方式提炼他的心路。果然,他当时告诉我,他想读贾平凹或路遥的作品节选。

    有理论学者说,如果只是所谓的“跟拍跟拍再跟拍”而毫无思想的拍摄,恰是对纪实主义的最大误解甚至是消解。纪录片也是对现实的创造性处理,这个创造性的处理显然不是指那些和虚构有关的理解,而是说任何纪录片的创作都必须有一定的思想,而不仅仅是对现实事无巨细地机械复制。艺术应该是一把锤子,而不是一面镜子。

    在一个安静的春季夜晚,八九点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晚饭后,巨师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二十平方米的宿舍里朗读了一段文学作品节选,妻子坐在他身旁。开拍前,摄像师把房间的大灯关掉,只在书桌旁开了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双机位,又补充了光源。拍摄时,画面中自然流淌的情绪是温暖、平和、苦尽甘来后,一对普通夫妻享用生活的诗意。

    原本,这样的拍摄效果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正要关机时,巨师傅的妻子宋阿姨突然说话了,她开始纠正巨师傅的发音。摄像师悄悄记录下了夫妻间这段情意流露的对话。巨师傅本人在这样的“场”中甚至更自然,他表露出了我们之前没有记录到的真实情绪。这样的发现,是在一个符合人物生活语境的“设计”下展开的,它是对人物生活艺术化的提炼。

    (三)平视,记录发现生活的新奇之美

    拍摄中,摄制组跟随巨师傅从亳州回到了他位于岐山的故乡:谢家坡村。家是一个人精神的源头,故乡是这个源头的暗河。回故乡,是深入了解人物的好时机。同时,从纪录片的艺术性角度看,农村的风物可以平衡片中过多的工业色彩。农村能让片子的艺术层次更加深刻厚重。从视觉符号考虑,农村的符号是具有力量的元素,它是人物行走在中华大地上修建铁路,而全无后顾之忧的底气。

    摄制组是第一次到谢家坡村,巨师傅则常年回不了家,当这样一个组合在农村进行拍摄时,镜头里记录下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孩子,会因为缺少阅历,对事物充满好奇,不会因为见惯了而选择性地忽略生活中的色彩。一些成人,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会选择性地观察,通过把握事物的特征而缩短感知过程;这种观察会造成人们对生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些纪录片理论家将之称为“生活的锈斑”。但是,当摄像机以特写对准农村庙会上一个花旦佩戴的点翠头面时,有限的画面中被放大几倍的装饰物光芒璀璨,看过的观者都会惊呼“民俗的,多美!”;摄像机对准台下一个看戏老翁时,他脸上的沟壑、如痴如醉的表情,这个镜头足以让观者回味一阵子了;摄像机记录下主人公在庙会上买菜的场景,镜头下的萝卜白菜、人物的讨价还价,透过镜头,可爱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回到家中,妻子在厨房张罗,一家人围坐在小院里用餐、聊天,一切那么熟悉却那么新奇,当这些镜头呈现出来后,观者都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平凡的生活会这么美?

    有理论学家说,“这些人们日常不注意或贬斥的方面和特征,之所以能造成既出人意料又生动迷人的效果,正是由于纪录片从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意义,那就是每一个生命都是一种存在,每一种生命状态都值得尊重。”这也是我们用镜头为生活拭去锈斑的过程,重新发现生活之美的过程。

    在家乡跟拍期间,巨师傅的妻子宋阿姨拿出了一双有点年头的绣花鞋,那是她为女儿制作的。他们的女儿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双鞋成了人物的时间记忆。拿出鞋子的时候,宋阿姨希望我能穿着这双鞋采访。在拍摄中的各种故事,让我认为自己找到了主人公巨师傅行为的根源,那是他作为一个游子,对家、对故乡的爱,这种纯朴的爱给他了行为的力量。他成名后能做到洒脱故我,是因为故乡这片土地见证过历史上太多繁华的岁月,这片土地上的人都知道,生活最终还是要归于本真。

    三、拍后反思,平视于人物纪录片的升华意义

    中国纪录片是作为时代的见证人出现的,它有记录当下注解历史的意味。强调“平视”,是因为人物纪录片有社会责任属性,它的思想核心是民主,我们以基层老百姓的视角来观察这个时代,展示大众对时代的理解。

    如果不是平视的视角,我们呈现的人物故事将可能沦为一个样板故事:讲述一位普通铁路工人如何历经波折,蜕变为国家级工匠。塑造這样一个人物故事,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上帝视角,主创者不断兜售令观众厌烦的成功学命题;也会不可避免地仰视主人公:他如何伟大、不平凡、在关键时刻他的决定异于常人;也会不可避免地情绪冷漠,因为主创者对主人公始终是疏离的、无所谓的,保持一种远距离的观察,使得谁也没有办法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这些误区都是我在实际拍摄过程中要避免的。

    平视,一定是主创团队与主人公产生心灵碰撞的过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凡人和他身处的世界,这个人和这个世界让观众亲切可感。从平视的角度出发,观众能从人物身上获得情感共鸣以及对人物、时代理性的观察。它的现实意义在于,为观众的生活带去了更多的启发和思考。《巨晓林》呈现后,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让人们发现平凡生活中所蕴含的缔造时代的力量、让人们重新发现平凡生活中的诗意、让人们重新发现自己”是我通过这种视角想要达到的目的。赞美生活,赞美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与其说,我想让《巨晓林》去打动观众,不如说是想让观众为他们自己所感动。通过平视,让观众去看一个平凡的人,我们的现实生活需要这样一面镜子,重新打量生活和自己。

    通过对该作品的创作,我对纪录片的创作有了更深层的认识,未来还要在“平视”之外探索其他的观察和表达方式。观众对纪录片的诉求不同于电影和新闻,它不仅是一次人物故事的展示论证、情感的交融,也是一次向历史和现实求索的过程,每个纪录片的拍摄制作都是一次社会实验。纪录片里的人物,他们源自生活,历经世间人情,又是富有人性和思想的艺术品。同时,现实生活本身蕴含着美的意义,主创者要感悟生活之美,在创作当中对生活素材进行选择,将之升华为一种情思,并有源源不断的情感澎湃在主创者所呈现的作品中。

    参考文献:

    [1] [美]罗伯特·麦基 .故事.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2).

    [2] [美]悉德·菲尔德 .电影剧本写作基础.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8).

    [3] 欧阳宏生.纪录片概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1).